霍洋然坐到了夏羡由的床边,安慰道:“不要怕,噩梦都是假的。”
夏羡由的笑点一向奇怪,突然就笑了起来:“只有噩梦是假的吗?难道美梦就是真的了?”
霍洋然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夏师妹做的美梦都会是真的。”
霍洋然的表情非常认真,好像她说的话是什么被写在经典古籍上的金科玉律。她的声音不如一般孩子般清脆,也没有少女多见的娇柔,不管说什么话的语气都是淡淡的,这种情况下说出的话,哪怕是明显在哄人,也很容易被当真。
夏羡由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了一句谢,然后又想起了什么,急急地抬头问道:“霍师姐,你的伤好点了吗?”
霍洋然反过来安慰夏羡由:“好多了,不要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
夏羡由与霍洋然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现在这个情况聊史星和温伟也不太对劲。她对于和霍洋然独处还是有些难以自控的不自在,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打破现在尴尬的氛围。
霍洋然看出了夏羡由的别扭,道:“我隐隐听见你房中有痛苦的声音传出,烛火也没有熄灭,有些担心,便进来看看。既然你没事,那我便回去了。”
霍洋然扶着夏羡由躺下,给她掖了掖被子。
夏羡由睡了太久,已经完全没有睡意,但她依旧乖巧地躺下,说道:“霍师姐,帮我留着光,太黑了。”
极天门的夜并没有黑到需要留光的地步,霍洋然没有问为什么,只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夏羡由目送霍洋然离开自己房间后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又睁开了眼,实在很无聊,便盯着床头的帷帐纹路发呆。
夏羡由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帷帐,此刻才发现,帷帐的纹路很漂亮,细节也很复杂。她伸出手指戳了戳帷帐,又捏着帷帐揉了揉,感受它非常真实的触感。夏羡由慢慢收回手,再次合上了眼。
极天门的夜色其实很美,半黑不黑的光亮下,一切都映照出朦胧的美感。
当然,在心怀鬼胎的人眼中,这种夜色比全黑的夜晚更加渗人。你不知道视线角落中郁郁葱葱的树影摇摆,是风在作怪,还是有人打算对你一击毙命。
霍洋然看上去伤得很重,实际上没有一处伤到要害。但霍洋然在所有人眼里都只是一个没有开始正式修行的新弟子,这些小伤加在一起理应可以要她半条命了。
也是因为她伤重,霍洋然依旧住在严裕达弟子的院子里。高兵悼对她非常愧疚,过来看了她好几次,总是搓着手在她房间中踱步,一边嘘长问短一边连她的眼睛都不敢直视。他还搬了一堆灵药和宝物过来,这对于以小气出名的高门使来说,足以表达心意。
与严裕达不同,高兵悼所有还未能驾驭法器的弟子共用着一个基础课老师——之前温伟承认顺手杀死的尚武。高兵悼并不觉得基础课是什么需要重视的课程,把灵石用在买天材地宝助力自己修行显然更重要。从某个角度来说,高兵悼是自私自利的,可自古修士在修行上多是自私自利的,高兵悼并没觉得自己有何不同。不过,他也从未希望自己的弟子们发生什么坏事,从未想过那些在自己面前乖巧可爱的弟子们,有的成为了欺压师弟妹的恶霸,有的被虐待到看上去风一吹就会倒。
蔺萦心顺便帮忙把高兵悼门下弟子相残的事情也查了个一清二楚,两名主动参与其中的弟子被逐出了师门,高兵悼受到了长老们和严裕达的重罚。他被冉乐长老拿着惩罚弟子专用的狂澜鞭打了三鞭子,鞭打过程还使用蜃影展示给了所有弟子看。严裕达去高兵悼的宝库中取走一大半东西充入极天门的公库之中,并停止了他一年的师门补贴。这意味着,高兵悼若还想继续像以前一样大手大脚购买天材地宝,就必须自己去做师门任务,或者干脆去师门外面接活挣佣金。这对于和极天门掌门同辈的高兵悼来说,称得上是极大的侮辱。
当然,严裕达也考虑到高兵悼的弟子们无辜,哪怕那些被史星带着欺压别人的弟子也大多是被逼无奈。基础课老师一般是师父自己出钱找的,高兵悼现在肯定是负担不起了,于是严裕达卖出一些高兵悼充公的宝物,又雇了两个基础课老师,让高兵悼还需要上基础课的弟子都过来他这边一起上课。高兵悼的九名弟子,除去跟在高兵悼身边的章浩涆,死去的史星,被逐出师门的两名弟子,已经可以驾驭法器的两名弟子,剩下还有三名弟子需要上基础课,包括刚入门的霍洋然。为了方便上课,霍洋然外的其他弟子不久后也会搬过来这个院子居住。
若是尚武还活着,其实并不需要这么麻烦,新雇的老师直接去高兵悼那边上课便行。但尚武死了,长老们和严裕达又不放心高兵悼看人的能力,便干脆让所有弟子过来一起上课。也算是给高兵悼的另一个惩罚,让他长一长教训。
霍洋然维持着自己伤重的样子,从夏羡由房间慢慢踱步回自己的房间。
她关上了房门,坐在了镜子之前,在镜子的四个角以某种奇怪的顺序分别点了好几下。
镜子发出了很弱的光,接着光线消失,镜面变成了雾蒙蒙的样子,上面慢慢显现出了几个字:“尚武之死依旧在被怀疑,当初不该多此一举。”
霍洋然脸色不变,在空中虚虚挥了一下,镜子上的字消失。她用手指在镜子上写道:“我自有打算,管好你自己便是。”
字写完后便在镜面上消失不见了。
霍洋然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个过分瘦弱、脸色苍白的小女孩,脸看上去陌生至极。
这不是霍洋然自己的脸。这是她母亲捣鼓出来的最难让人记住的一张脸,这是一个好的细作该有的脸。
但这又的确是霍洋然自己的脸。极天门不是这么好糊弄的,她若是顶着一张法术变出来的假脸,可能连入门考核都参加不了。
这张脸,是霍洋然母亲给她刀割又灌药后改出来的真脸。母亲是在她清醒的时候做的,还笑着说:“痛吗?痛才长记性。记住了,这一切不怪我,怪那些自诩正道的修士。他们不给我们活路,他们把我们逼成了这样,以后记得千倍百倍地还给他们。”
霍洋然当时走神地想:其实还好,也不是什么忍不了的痛。
史星虽然下三滥,但看人倒是很敏感,每次见着霍洋然便盯着她咒骂,嫌她的眼神不够恭顺。那是自然,她怎么可能对史星那种人恭顺?她对自己的母亲都说不上有几分恭顺。可是史星实在缠人得厉害,霍洋然烦不胜烦,刻意把自己搞成吃不饱一般的瘦弱去迷惑史星。本来她已经可以摆脱史星了。只要这次史星让人把她打得半死她却毫不反抗,之后除了向她索要灵石之外,史星绝不会再在意这个懦弱不起眼的师妹。霍洋然就可以按照自己原来的计划在极天门不动声色潜藏个几百年。
计划没有按照霍洋然的想法走,中途插进来了一个夏羡由,一个举止古怪并且自相矛盾的夏羡由。
夏羡由是一个不稳定因素,霍洋然必须把她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才能安心。所以,尚武必须死。
霍洋然盯着镜子,双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没有念咒语便施出了一个法术。
镜子中出现了前几日蔺萦心和严裕达询问夏羡由时,从霍洋然当时所站位置看见的画面。
蔺萦心当时笑着摸了夏羡由的头,说:“谢谢你,羡由,你帮了蔺姨大忙了。”夏羡由开心地回了蔺萦心一个笑脸。
画面停在了夏羡由的笑容上。霍洋然歪着头,盯着这个画面好久。
夏羡由没有对着自己这么笑过,为什么?
夏羡由最开始对着蔺萦心也抱着防备,可没几句话之后,防备便完全消解了。
镜子中的场景倒转了回去,蔺萦心又一次笑着摸了夏羡由的头,说:“谢谢你,羡由。”
霍洋然小声地跟着镜子里的画面复述:“谢谢你,羡由。”
镜子开始不断重复这句话。
霍洋然脸上露出了和蔺萦心一样的表情,跟着镜子不停地用同样的语气复述:“谢谢你,羡由。”
霍洋然的外貌不过十几岁,蔺萦心看上去已经三十多了,更别说两个人长得也完全不一样。一模一样的表情出现在霍洋然脸上只让她看上去诡异恐怖。
镜子不停地重复这一段,霍洋然也跟着不停地重复这一段。夜已经深了,整个极天门都很安静,只有霍洋然房中的时间仿佛被卡在了某个节点,不停地重复着:“谢谢你,羡由。”
终于,镜子不再重复这一段了。镜面也恢复了正常。
霍洋然盯着镜子中自己诡异的表情,嘴上依旧在不停重复这句话。
但是每次重复时,她都会稍微调整自己表情的某处细节和说话的细微语气。
在几百遍的重复后,镜子中的女孩终于不再表情诡异。
霍洋然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看上去是一个从小遭受坎坷、因而性格冷淡的普通女孩,在努力表达善意。她的语气中夹杂着似乎不易察觉、但任何人都能听出来的温柔:“谢谢你,羡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