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边的旱季艳阳高照,陈季琰一脚踏到门外,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又缩了回来。年轻的女秘书从后面冲上来为她打伞,被老板摇摇头拒绝:“直接走吧。”
甘帕薇今年二十一岁,正在读大学最后一个学期。
中学四年级时,她在暹粒的公路边向游客兜售纪念品、带他们去吴哥窟内参观解说,一个假期可以赚六百美金,这笔钱除了补贴家用,还支撑着她不管父母的阻挠,在当地破破烂烂的公立高中里勉强继续学业。
语言学校的费用太高,压根就没在考虑范围内,甘帕薇借着一本旧书和坚持不懈地同游客沟通学会了流畅的中文,英文也会说一点,但说得不好。那个四月的下午,老师命令同学们把脸洗干净、穿上干净的衬衫,把他们聚集在运动场上,一个年轻女人在官员和校长的簇拥下走进来,把学校的每一栋楼、每一间教室、每一块砖头都看了个遍。
甘帕薇听到校长说:“陈小姐,我们用去年的资金配置了投影仪,教学环境得到了非常大的提升……”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这些投影仪从买来起就没打开过,因为校长不愿花钱改善电路。
陈小姐一直微笑着点头,走到操场上,阅兵似的把每个学生的面孔都一一看过,最后在甘帕薇跟前停下,问:“投影仪怎么样,不好用?”
甘帕薇摇摇头。她笑了:“撒谎。再给你一次机会。”
这一次,甘帕薇用中文说:“这些机器从来就没开过,因此也没什么不好用的。”
校长听不懂中文,陈季琰眼角细小的纹路却一点点舒展开来。
这就是甘帕薇人生中的贵人。她被带到大城市、送进最好的学校,有专业的教师来补习,助她考上大学。陈季琰很喜欢她,假期就把她叫到自己身边帮忙,见一些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有些时候她的助理吴明川在场,有些时候他对此一无所知,甘帕薇跟她出去了几次,心里就有数了,陈季琰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你是我的人,听我的话,将来为我做事就可以了。
这一天来得比计划中更快。
陈季琰派人把她从学校叫出来,中午十二点钟,她踏进陈公馆的大门,老板正在吃午饭,见到她就叫她坐下一起吃。甘帕薇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诡异,未等她开口探询,陈季琰自己就说了:“我给吴秘书放假了,接下来的一个月,你来当我的秘书。”
甘帕薇镇定到陈季琰本人都有些吃惊:“都听您吩咐。”
陈季琰没什么心思去多关照她。如果说吴明川是她最好的搭档——或者说曾经是——那么这个女孩就是她精心培养的一杆枪。一杆枪就该指哪打哪,甘帕薇聪明、机敏、野心勃勃,更重要的是,她对自己忠心不二。
她还太年轻,本应该历练两年再出场的,可现在吴明川已经不适合留在这里了,陈季琰别无选择。
把吴明川打发走,她才可以腾出手来办事。
坐在吴家的会客厅里,对面是缩手缩脚的陈季宁,吴森就挨着他,对他嘘寒问暖,神态慈爱到陈季琰几乎怀疑陈季宁根本不是爸爸的儿子,而是姓吴的塞进陈家的。
她对这种奇异的父慈子孝场景感到生理不适,清了清嗓子,陈季宁迅速地瞟了她一眼,觉得她脸色不善,又飞快地把头低下去了。吴森代他开口:“他连续两个学期成绩低于标准线,学校决定予以退学了。”
陈季琰盯着弟弟:“陈季宁,是这样吗?”
他嚅嗫着低声说:“是。”
陈季琰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的成绩单每学期末都会按时送到她那里,没见他真的有哪一科不及格,想来是特意找人伪造了寄过来的。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学校不要他,学生身份也维持不住,不回家就是在美国非法滞留。
“他自己拿了现金买的机票,上飞机前才告诉我,还求我先别告诉你,就是怕被你骂。”吴森这话她听懂了:这事跟我可没关系。
陈季宁的脑袋恨不得埋进胸口去。
吴森的话真假难辨,但陈季宁是绝对不能留在他家的。把这个倒霉弟弟拎回了陈公馆,陈季琰扭头跟甘帕薇商量:“学校课业多不多?”
“最后一个学期了,我只要等毕业,没有课。”
“今天起,你就住到这里来,帮我看着他。”
陈季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无意识地咬着指甲。她像一只动物,直觉和本能让她嗅到了空气中危险的味道,但没有任何事实的蛛丝马迹可供她作文章。局势越是风平浪静,她越是焦躁不安。
她在椅子上坐下来,甘帕薇犹豫了一下,手落到她肩膀上。她从没见过这样焦躁不安的大小姐,心情也跟着凝重起来。
陈季琰知道她想安慰自己,笑了笑:“应该让你早点出来的,拖到现在,你出门去,也不知道人家认不认你是我的人。”
“大小姐你二十岁的时候不也是单枪匹马给你父亲报仇?”女孩也笑了,“我二十一岁了,帮您看个门还是没问题的。“
陈季琰没再说话。那一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扑杀确实很有震慑力,起码帮她镇住了那群手脚不干不净的叔伯,但代价也非同寻常,单是她受制于郑修齐那么多年,交的学费就够丰厚了。
“不过总不能让他在这里住一辈子吧?”甘帕薇轻声问,“我这两天看看,能不能送他去日本读个语言学校之类的?现在还赶得上开学。”
陈季琰一锤定音:“就这么办。”
甘帕薇得了她的许可就走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又只剩下她一人。
这栋房子处于金边的郊外,给爸爸发完丧后,陈季琰花了大价钱把周边都改建了一翻,重金请来一队保镖二十四小时巡逻,力求此处固若金汤。即便如此,她还是有好长时间晚上睡不好觉,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惊醒。
一天晚上,窗外跳过的野猫触发了警报,她几乎瞬间就从床上跳起来,提着手枪跑到楼下。保镖和佣人们迅速地集结到大厅,向她汇报说是一只猫,她却神经质地要求他们再三排查。安排了半天,突然想起自己没顾上叶嘉文,血液立刻涌上头顶,声音都颤抖:“嘉文少爷呢?有没有人叫他?”
叶嘉文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闪出来的,手掌厚实又温热,罩住她冰凉的双手,低声说:“我在,我就在你边上呢。”
原来警报一响他就醒了,一直都跟在她背后。虽然从不曾问过,但陈季琰毫不怀疑,叶嘉文时刻准备着替她再挡一枚子弹。
他们就是这样相依相偎着长大的。
陈季琰闭着眼,在脑海里勾画他的模样。
眼睛的线条很好看,眼神却有点咄咄逼人;鼻子很挺,嘴巴肉肉的,下颌又窄小,看起来就有点幼态。这样的五官,不知长到四五十岁会是什么样子。
电话响起来,正是她在脑海中幻想的人,好像他正在远程监视她的大脑。
“吃饭了没有?”叶嘉文的语气很放松,听起来已经到家了。猫粮哗啦啦地倒进不锈钢小碗,猫一个箭步冲过来,差点打翻饮水机,被叶嘉文拎住教训了两句。陈季琰听着他像训孩子似的训猫,不由得笑了:“没呢。”
“都几点了?”
“也才六点。”她看了看表。
“什么时候回来?”
“少爷,我才刚到没两天,气都没喘匀呢。”陈季琰盘腿坐在椅子上,饶有兴味地问,“你想我了?”
这是陈季琰最近特别喜欢的一个把戏。从某些方面来看,叶嘉文好像高中以后就再也没成长过,比如特别容易被她逗得脸红心跳,越是如此越口是心非,死活不肯认。陈季琰就常常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又在将将过界的地方紧急刹车,弄得他无所适从。
这样的把戏她玩了好多次,看他却也不恼,几乎成了他们之间乐此不疲的一个新游戏。
按惯例,叶嘉文应该会别别扭扭地开始转移话题,可这次交出的答卷出人意料——对着电话,他低声回答:“对啊。”
陈季琰看不见,说完这话叶嘉文就靠着墙坐了下来,抹了两把脸,耳朵尖红红的。猫的吃相太差,把猫粮搅得哗哗响,作为一个严父,叶嘉文伸手在它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以示教训,没想到这个猫逆反心理不是一般的重,当场崩了他一个响亮的大屁。
陈季琰不说话,叶嘉文几乎以为断线了,捏着鼻子试探着问:“喂?听得到吗?”
“……听得到。”
他也看不见,千里之外,陈大小姐捂住了脸趴在书桌上。窗外晚风习习,她在心里暗暗地想:真可恶。
接到陈季琰的电话时,吴明川正带着孟书妍从医院回来。
老孟两口子的心眼都比井口还大,愣是让她这个刚出院没几天的人自己去办医保报销手续,孟书妍开始还忿忿不平,突然灵机一动,借此东风,求到了老好人吴明川亲自开车带她出门。
她还远远没恢复到能活蹦乱跳地带着他上街暴走的程度,也不能吃正常食物,却急着履行自己的承诺,说一定要带他去吃她最爱的馆子。起初是小女孩式的胡搅蛮缠,软硬兼施,说到最后吴明川岿然不动,她的神情近乎恳求:“你就放一礼拜的假,等我能吃东西,你早都走啦。我带你去尝尝,我自己不吃,行不行?”
吴明川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由着她胡闹。
“这家老字号,点心特别特别特别好,全国各地都有连锁店的,可是就信川本地最正宗……”
孟书妍的嘴皮子上下翻飞,简直可以去裸考导游证。吴明川感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赶紧叫停:“我接个电话。”
“小川?”孟书妍住嘴得不够及时,陈季琰已经听到了她的声音,“你到信川啦?”
“嗯。”吴明川觉得莫名羞耻,但这事也没必要瞒着她。她见好就收,迅速切入正题:“跟你商量点事,假期给你延长到一个月,怎么样?你过完年再回来。”
吴明川的第一反应就是父亲搞什么幺蛾子了,他脱口而出:“季宁出事了?”
“没有,你别操心了。”她笑嘻嘻的,辨别不出真实情绪,“之前我说放假就放假,劳累了你好久,现在轮到你休息了,我是不是天下第一好老板?”
陈季琰的意思吴明川都明白:现在她和爸爸之间的关系太紧张,他夹在当中两边不是人,只会进一步激化矛盾。可他忍不住:“你一个人……”
“你留在那里别动,就是帮我大忙。”陈季琰一句话堵死了他的退路。
通话不过三五分钟,他却心不在焉了半个钟头。孟书妍躲在菜单背后暗中观察,看了半天,拉拉他的袖子:“点个桂花糖藕好不好?”
“好。”
吴明川非常勉强地把思绪拉了回来,这顿饭总算又有滋有味起来了。孟书妍向他介绍本地的各种特色菜肴,还说这家店有渊源:“我爸妈谈恋爱的时候就来这儿吃饭。”
这句话的语境几乎暧昧,吴明川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那开了好多年了啊。”
孟书妍不声不响地把踩在三八线上的脚缩了回来:“对啊对啊,菜好吃嘛。”
她早在心中盘算好了要带他去哪里玩,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地说给他听,讲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这个破身体根本没法当地陪,灰心丧气地问:“你什么时候再来信川啊?”
“我不知道啊。”吴明川见她的表情迅速黯淡下去,赶紧补了一句:“说不好,说不定过段时间还要来一趟。”
一个人的表情竟然能如此多变,这是超乎吴明川的认知的。他看着她从遍数当地风物时的神采飞扬,到发觉他可能不会再来的沮丧,再到现在,他只是随口说了句不知深浅的话,她的眼睛就又被点亮了。
“那你下次来还叫我吗?”
“行啊。”他夹了一片糖藕放进自己的碗里,“忘了告诉你了,刚才老板给我打电话,假期延长到了一个月。一个月后你能吃东西了吧?到时候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孟书妍的心里有两个小人,手牵手地跳舞。她使劲点头,嘴巴不说,笑意从眼睛里溢出来。趁着吴明川低头咀嚼,她肆无忌惮地观察着他的五官轮廓,看来看去,怎么看都欢喜,心想,这人也太帅了吧……
一句话不经大脑地从嘴里冒出来:“小川,我还是喜欢你。”
叫什么呢?小川?这才几天啊,连哥都不是了。小丫头顺杆爬倒是一把好手。吴明川拿筷子的手顿了顿,没接茬。
孟书妍心虚了,小声说:“我说我喜欢你呢。”
吴明川在心里叹了口气。“我知道。”
吴明川:小丫头片子还有这么多副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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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