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季琰这场病来得蹊跷,走得也莫名其妙,去医院打了两天点滴,整个人又恢复到了生龙活虎的状态。正好西港度假村的项目已经动工了,她三天两头往工地跑,每次回家都带着一身灰,叶嘉文帮她洗衣服都洗烦了:“这种项目也要你这个大老板亲自盯着?”
陈季琰捧着一杯白开水,老神在在地说:“不聋不哑,不作家翁;又聋又哑,全家改姓。”
晚上吃饭的时候又聊起这件事,陈季琰说起自己刚接手永兴的时候,她手握权柄而无处伸展,只能靠吴森和几个看着她长大的亲近叔伯做事,可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一百分的任务吩咐下去总也做不到八十五分。
陈季琰解释道:“我也是第一次自己来看工程。吴森不会告诉我这里面有多少油水,说不定他自己都不清楚。”
“那你看完了打算怎么办?跟他们算账吗?”
“只能给自己画个线,不能真算啊。”她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吧,我几年前在洞里萨湖边上建了一个厂子,请郑修齐帮忙弄来土地,等厂子都建好了才知道这小子一点都不客气,从我身上捞了不少钱,可我还要求他帮忙办事,就是恨得牙痒痒也不能真掏出枪来把他毙了。”
说到郑修齐,叶嘉文恍惚了一下。
那天早晨陈季琰伏在他肩上,委委屈屈地说她跟郑修齐已经取消婚约了,他还拿这话来刺她,弄得她很难过,叶嘉文的心路历程不亚于一场八级地震。可紧接着又是去医院、又是软硬兼施地推着她去打点滴,公司还有不少事等着他忙,郑修齐这个名字一时就被抛到了脑后——直到今天又被她无意间提起来。
“你说到郑修齐的时候,我心里很难过的。”她当时这么说来着。
叶嘉文想起来了,提到郑修齐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们俩正双双昏了头,像两只猫一样滚在书桌上打架。眼下他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一点味道,弄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劲,越想越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想什么呢?”陈季琰看他面色僵硬,在他面前挥挥手。
“……吃撑了。”
“白天去见甲方了吧,吃什么好的了?”她先吃完了,放下筷子托着腮,“周慧请客了?”
周慧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叶嘉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陈季琰立刻举起双手自证清白:“我开玩笑呢,我都跟你认过错了,以后不会再乱讲话了。”
她被粉白相间的珊瑚绒居家服裹得圆滚滚,举手投足像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叶嘉文别过脸去,“我又不是太平洋警察,管那么宽。”
“你不是警察,你是这个家里的老师。”陈季琰原本就屈膝跪坐在椅子上,一本正经地给他鞠了个躬:“我什么都听叶老师的。”
叶嘉文的耳朵肉眼可见地慢慢红起来。他站起来收拾碗筷,陈季琰紧随其后跟进厨房里,一边抓着他卫衣帽子上的抽绳玩,一边嘴上跑火车:“哎,说真的,我其实也觉得周慧不错。”
“你对她好感度那么高,要不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陈季琰的表情万分真挚:“那倒也不必,不如我把她介绍给郑修齐。她跟郑修齐挺像的,都挺不错,就是不怎么合我眼缘。”
“你究竟为什么不喜欢她啊?”叶嘉文大学的时候就有这个疑问了,一直没机会问。
“为什么啊……”陈季琰歪着脑袋思考了半天,“你猜。”
叶嘉文放下盘子认真答题:“她眼睛下面有个痣,你讨厌那儿长痣的人,比如索坤就是。”
有够离谱,她忍着笑比了个叉,拉开一罐饮料。
“那是什么?”
“因为她喜欢你。”陈季琰摇头晃脑地说。
叶嘉文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像个不听话的活物。
“你喝什么呢?”
“……冰可乐。”刚说完陈季琰就心想:大事不妙。这人实在太小心,病好后除了热白开和蜂蜜水,什么饮料都不让她碰,她偷偷买了两罐可乐解馋,一招不慎,在作案现场被太平洋警察叶嘉文抓住了。
叶嘉文甩干净手上的水珠,面对她哀求的目光毫不留情:“拿来。”
“我才喝了一点点,多浪费啊。”
陈季琰的狡辩完全没用,叶嘉文脖子一仰,直接就着罐口帮她喝完了。那里还有她润唇膏的印子,桃子味的,他的嘴唇就贴在上面。陈季琰忽然想起那间弥漫着佛手柑香味的酒店套间,昏黄的灯光里,叶嘉文的眼睛里起了漫天大雾。她情不自禁地跟着悄悄咽了一下口水。
叶嘉文把罐头一丢:“还有吧?留着我明天喝。”
“啊……?”
“你看不看电视?不看电视早点睡。”
陈季琰被他弄得神魂颠倒的,等反应过来自己的储备粮都被叶警官搜刮走了,气得血气上涌,挥着小拳头狠狠打了他一下,他吃痛地倒吸一口冷气:“你想看拳击节目啊?”
“你,你都跟谁学的啊?”陈季琰气到结巴。
“什么跟谁学的?”
勾引我那一套。这话她没法说出来,最先开始搞这些小动作的就是她陈季琰本人,只是没想到叶嘉文今非昔比了,不但没上套,还将计就计,害得她差点翻了船。
她气鼓鼓地撞开他往外走,叶嘉文跟过来:“哎,商量个事儿。明天晚上公司聚餐,你跟我一起去么?”
“明天下雨呢,我不出门。”她讨厌这里潮湿冰冷的冬天。
“那来接我回家,行不行?打电话催催我,这样我能提前溜。”
陈季琰还在气头上,有意要拿一拿乔:“看情况吧。”
叶嘉文没期待她一口应下,那就不是大小姐作风了。他该洗洗该睡睡,可大概是咖啡因作祟,在床上躺到半夜一点半还没丝毫睡意。他干脆坐起来,在脑子里复盘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翻来覆去研究的还是那句两话:
“你说到郑修齐的时候,我心里很难过的。”
“因为她喜欢你。”
答案好像就在眼前,但他看不太清楚,也不怎么敢去抓。
外面下起夜雨,叶嘉文苦恼地挠着后脑勺,好像回到了为心爱的女孩意乱情迷的十六岁。
刚回中国的头两年,关于南国的往事常常入梦。尤其是在下雨天,半夜醒来心里总是空空的。时间慢慢过去,他有意无意地让自己快步向前走,到大学毕业的时候,从前的人和事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脑海里了。有时候叶嘉文觉得自己在这里更快乐,上班下班,坐拥挤的地铁,在闷热的厨房做晚饭……热带长达四五个月的雨季、少年时代狂热的爱恋、她雪白的后颈肌肤,偶尔回想起来,像闪闪发光的垃圾。
如今他又站在了这堆垃圾山的顶上,乐此不疲地开始搞废品回收,深更半夜不睡觉,满脑子都是一个问题:她到底什么意思啊?
孟书妍已经无精打采大半个月了,气色看起来比大病一场的陈季琰还要差。她平时是个很开朗、很爱搞笑的人,可这大半个月里只说了一次烂话。
那是陈季琰在医院打点滴的第二天,叶嘉文带着电脑坐在旁边跟孟书妍视频讨论方案,旁边小孩的哭声震天,震得屏幕上她的眉毛抖了三抖,捂着耳朵问:“叶哥,你生孩子了?”
她是跑火车专家,但跑到这个程度还是第一次,叶嘉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还是你在兼职带孩子?”
事实证明叶哥没有在带孩子,更没有生孩子,而是继续跟陈大小姐纠缠不清。孟书妍觉得自己已经PTSD了,不能见到任何跟吴明川相关的东西,哪怕是看到陈季琰,心里都说不出来的难受。
还是琰姐有本事啊。叶嘉文之前要死要活的,现在两个人居然开始和平同居了,还有说有笑地商量晚上几点回去。
叶嘉文打完电话转过来就见到孟书妍一张死气沉沉的臭脸:“晚上不是出去聚餐吗,几点回去由得你决定?”
她在吴明川那里吃了不小的苦头,想到这个,叶嘉文就觉得自己还能再多忍她两天。“我让她过来接我,这样我能早点走。你也跟我一起走吧?”
“你们俩坐一个车,我去干嘛呀?”她眼睛一翻,“我也有人来接。”
她表姐上礼拜刚给她介绍了一个同学,俩人出去吃了顿饭,感觉还不错。其实她跟人家也不熟,可都在叶嘉文跟前嘴硬过了,没办法,趁午餐偷偷打了个电话求他帮忙,他倒是挺讲义气,当场就说没问题,孟书妍感激不尽:“下回请你吃饭。”
“吃饭加看电影吧,怎么样啊?”
“……行啊,再说吧。”孟书妍随口搪塞。
晚上的饭局果然如叶嘉文所料非常无聊,唯一不算无聊的可能是甲方来的那个周慧,是叶哥的大学同学,很能来事的样子,竟然还打进了他们公司的内部聚餐,说是等会儿还有事得先走。
孟书妍低头扒饭,眼角余光看到叶嘉文也在专心致志地往嘴里塞东西,时不时就看一眼手机,好像准备塞完就跑。她凑过去小声问:“你指使得动她吗?”
叶哥给了她一个“求求你闭嘴吧”的眼神,看手机的频率却显著提升了。孟书妍其实说得没错,他没把握陈季琰真的会听他的话来接他回家,于是当她的电话号码终于在屏幕上亮起的时候,他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膝盖撞到桌面,饭菜碗碟齐齐一震,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叶嘉文镇定地说:“我接个电话。”
站在包厢外面,陈季琰的声音听起来懒懒的,透着不情愿:“我在门口了,你出来吧。”
叶嘉文心中有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窃喜。“开车来的?”
“嗯。你朋友这车挺多年了吧?”
“他朋友转手的,都三手了。”
“难怪。”
他进去跟老孟打了个招呼:“我得先走了,家里人在外面等我。”
孟华方觉得有点扫兴,但人家家里有事,他也不好说什么,倒是周慧也笑着站起来:“我也差不多了,谢谢孟总,谢谢大家,这顿饭真的太开心了,大家有空再聚啊。”
两个同事站起来说要送送她,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走到门口,叶嘉文心不在焉的,可抬头就看到陈季琰正站在外面,手指间夹着香烟,表情倒是愣愣的,看着雨珠出神。
他大步走上前去把她的烟掐灭,不快地说:“不咳嗽了?都好透了?”
陈季琰已经在戒烟了,今晚站在外面有点冷,就点了一根闻个味儿,也没抽。想想终归是自己不对,刚要低头承认错误,就看到周慧从后面走来,微笑着问好:“是叶嘉文的姐姐吧?你好,我是周慧。”
送出来的两个同事没参加度假村的项目,并不知道这位就是曾经成为公司热门话题的柬埔寨土皇帝陈大小姐,在旁边一个劲起哄:“叶工还有姐姐啊,我们都不知道!”
陈季琰被这一棍子打懵了,反应过来之后自己都纳闷:我是病傻了吧?
可她应该说什么呢?我不是叶嘉文的姐姐?那周慧管她叫姐,也没见叶嘉文跳出来反驳啊,她蹦跶什么?
记忆回到那年夏天,赛后闷热的男更衣室里,篮球运动员们问叶嘉文她是谁,他说:这是我姐姐。
叶嘉文还没想通这个关窍,只是下意识地对姐姐这个称呼非常敏感。他讨厌把这个词跟陈季琰关联到一起,会让他回想起很多不算美好的往事,比如他从十几岁起就很抗拒她把他当小弟弟,比如她站在狭小的储物间逼问他:对着姐姐的照片自/慰,很舒服吧?
姐姐这个身份如同诅咒,往事都像垃圾。
他往前一步把脸色惨白的陈季琰挡在身后,说:“不是姐姐。”
同事愣了:“女朋友啊?”
话讲到这里,叶嘉文才终于意识到陈季琰那张刻薄伶俐的嘴巴为什么突然就当机了。
不是姐姐,那么是女朋友吗?还是普通朋友?饭桌上他可不是这么讲的,“家里人”三个字脱口而出,是一个含糊而又无比亲密的定义。
那种胸闷气短的微妙感觉又升了上来。
叶嘉文想了两秒钟,给出答复:“嗯。”
但凡你俩早点开口,这一章起码也能没羞没臊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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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