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华方今年五十三了,辛辛苦苦大半辈子,熬死了两位上司、熬走了三位同僚,终于在五十二岁那年坐到了总经理的位置。运势好像借到了东风,2018年也待他非常不薄,永兴在信川的第一个高端度假村归了他们,这笔单子一下来,他就知道今年的业务指标不必愁了。
五十三岁的孟华方在商场摸爬滚打,自认对各位同仁的话术也有不浅的认识,但还是没想到,这个陈大小姐说请大家来家里玩并不是客套话,而是实打实地要请他们来登门做客。
孟华方根本没准备什么礼物,一想到明天就要上门了,晚上都睡不着,第二天早上起来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吃早饭。女儿睡眼惺忪地出来,被他吓了一跳:“爸,你昨晚干啥了?”
“还能干啥,我想了一晚上,送铁皮枫斗美国西洋参还是金银珠宝。”
孟书妍大大咧咧地坐下来,“琰姐说别带礼,大家都是年轻人,过去就痛痛快快玩。”想了想,整个团队里唯一在三十五岁以上、已经算不得年轻人的就是她爸爸,她紧急刹车,嘴上留了一寸余地,“爸爸你要准备的话就把西装脱了,穿随便点。”
“怎么能穿随便呢……”这个女儿十五岁以后就只长个子不长心眼了,孟华方又愁又气,痛心疾首,刚开了个头,脑子一激灵,“你叫她什么?”
“……陈总啊。”
是听错了吧,孟华方疑心重重,孟书妍没等他进一步发问就跳起来:“我先上班去了,叶哥让我今天早点过去。”
叶哥根本没给她发什么指令,叶哥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中午吃饭,吃了二十分钟才发现筷子拿倒了。
孟书妍躲在电脑屏幕后面接电话,“喂?琰姐?”
“啊,我给你发短信怎么不回?”
陈季琰身上那种一个不爽就要弄死个把人的气息顺着电话线到了孟书妍这里,她还是有点怕,“刚刚叶哥在呢,我不敢回。”
“他是小学校长啊?手机都不让你玩?”陈季琰正在开车,被她逗笑了,“哎,傍晚我让吴秘书去接你,你迟点下班,别跟同事一起走啊,机灵点。不然那么多人,你只能坐吴明川车顶上了。”
“哎哎哎。”
“你叶哥来不来啊?”
孟书妍很心虚地看了一眼隔壁叶嘉文的工位,“……我还没跟他说呢。”
“你怎么回事?”陈季琰的语气一下就不高兴了,吓得孟书妍打了个冷颤。陈大小姐刚要发脾气,想到这姑娘本来胆子就小,也没什么主意,深呼吸了两下忍住了,手把手给她出谋划策:“你就跟他说,你要泡吴明川,求他给你打掩护。”
“……啊?”
“就这么办。今晚见不到叶嘉文,咱们俩的交易就作废,你自己追吴明川吧,到明年过年能追上我给你磕头。”陈季琰冷笑,“我挂了。”
孟书妍刚放下手机,叶嘉文就回来了。她的目光一直粘着自己,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歉疚,又像是害羞,叶嘉文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孟书妍,你闯什么祸了?”
祸倒是没闯,就是胆子太大了点。
坐在去往临湖别墅的出租车上,叶嘉文脸色阴沉地想。
孟书妍都快给他跪下了,卑微地求他千万别抛下自己,千万跟她一起去陈季琰家里,原话是:“我跟陈总真是不熟啊,我每次看到她,尿都要吓出来了!”
叶嘉文觉得她这个人拎不清:“你知不知道吴明川什么人啊?”
“陈总的高级秘书。”
“还有呢?”
还有,他捞过一个脏兮兮、臭烘烘的小姑娘,他讲话温声细语,办事妥帖稳重,是一个很善良的人。短短两个小时,那小姑娘记了四年。
这话孟书妍没法跟他说,正如他没法告诉她:吴明川的父亲本人就是永兴的股东,家里还有不少的产业,出门要配带枪保镖,在柬国是个超乎她想象的土财主。吴明川本人就是土财主的独生子、掌中宝,不管她怎么折腾,吴明川眼里永远不可能有她。
叶嘉文本来很坚定,他自己是不会去的,也不能让孟书妍飞蛾扑火,可她垂着眼睛,小声说:“哪怕就跟他说两句话也好啊。”
就这么一瞬间的事,他仿佛看见了少年时的自己,于是在理智恢复之前,鬼迷心窍地点了头。
眼下他又站到了这栋他曾经发誓一辈子都不会再来的房子跟前,周围同事七嘴八舌地讨论着陈季琰到底多有钱,孟华方清了清喉咙,上去敲门。
来开门的是陈季琰本人,她一看孟华方,愣了一下:他穿着正儿八经的三件套西装,手上提着套景泰蓝,看上去像来做国事访问的。
厨房里有佣人准备食物,shot杯和棋牌都已经放在了客厅里。陈季琰的本意是大家放松一点,就像她大学时那样。她想着这个团队绝大多数人跟她年纪相仿,玩的东西也该差不多,千算万算,没算到孟华方这么不知趣,挤在一群年轻人堆里也来她家party。
大家鱼贯而入,五分钟过后,这个客厅里拘谨的人就只剩下了孟华方和叶嘉文。
陈季琰把浑身僵硬的老孟安置在了沙发上,对叶嘉文招招手:“叶工闲着是吧,过来帮我忙吧。”
叫他叶工,不知道是不是替他着想,在同事面前避嫌。叶嘉文站起来跟她钻进厨房。她自己烤了一个蛋糕,指挥他戴上手套把蛋糕从烤箱里拿出来,他一闻,眉头皱起来:“怎么放了坚果?”
“香啊。”
“你对坚果过敏啊。”
这话说出来,两个人心里都动了动。
陈季琰十五岁上下,有一次贪嘴,一口气吃了大半罐坚果,第二天早上起来嘴唇肿成香肠,身上也长了好多红斑,把一贯横冲直撞的陈大小姐吓得够呛。
记忆远比人们想象的更顽固。
陈季琰说:“我不吃就是了。”
“那你可忍住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室内的空气终于没有那么凝固了,她笑得也舒服了一点,“哎,孟书妍怎么还没到?”
“不知道啊。”叶嘉文终于想起来还有孟书妍这号人了。
与此同时,孟书妍和吴明川被堵在了晚高峰的高架上,动弹不得。
吴明川下午刚在上海办完事,到信川的时候已经六点了,陈季琰还要他去接人。一看地图,来回都要横穿市中心,信川的地铁交通又做得很差,每天傍晚都堵得水泄不通。
现在是七点半,吴明川看了眼地图,还要三十分钟。
他一向话少,孟书妍准备好的话题在上车后的二十分钟内就用完了,现在只能呆若木鸡地坐在副驾驶上,心里后悔:要是坐在后座,也不至于这么尴尬吧。
可是偷偷地侧一点头,眼角余光就能瞥到吴明川的侧脸。他的鼻子真好看,鼻头一点也不肉,完全是她的审美。睫毛一闪一闪,弄得她心里痒痒的。
第二次坐他的车了,第一次是在四年前。这个傍晚,他们堵在钢铁洪流里一动不动四十分钟,两千四百秒里她无数次想凑上去亲亲他的耳朵,因为他目光直视前方,看得专注,似乎毫无防备。
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他应该会吓得够呛吧?但不至于跳起来给我一个耳光,毕竟还在开车。但这样算性骚扰吗?孟书妍在心里暗暗地算计。下次恐怕不会再单独和我出来了,可能连联系方式都立刻删掉,从此避我如蛇蝎。
真想亲亲他啊,鼻子那么好看,嘴唇也好看,处处都好看,连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都好看。
欲念非常美妙,因为不会说谎,喜欢和向往都**裸,没法假装或遮掩。其实看到他的每一个瞬间都燃起星星之火,只是想到他会不高兴,她忍着没做也没说。
这个狭小的空间好像有点缺氧,孟书妍开始晕乎,吴明川适时地降下车窗,温热新鲜的晚风吹进来,前面就是高架的出口,出去就不堵了。
要是再堵一小时就好了。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孟书妍吓得挥了挥手:哦不行,叶嘉文真的会不高兴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吴明川觉得莫名好笑:“怎么了?还热吗?”
“我不热啊。”
吴明川看她脸都憋红了,觉得是小姑娘好面子,只问:“你想什么呢?”
“我……我想叶哥呢,”孟书妍顿时心情沉重,“他本来有事不想来,是我硬拉他来的,现在他一个人多无聊啊。”
“那儿好玩的东西多了,不用担心。”终于下了高架,吴明川长长舒了口气,缓缓加了脚油门。
“吴秘书。”
“嗯?”
“我可不可以也叫你小川哥啊?”
孟书妍小心翼翼的表情让吴明川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严肃了,把人家吓成这样,“没问题啊。我很凶吗?你好像有点怕我。”
“没。”孟书妍摇摇头,下面的话在心里排练了一万次,无比自然地从嘴里流出来:“那年你在越南捞了我一把,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她仔细观察吴明川的表情,却发现他根本没有任何表情。
“越南?”
“是啊,越南,四年前。”孟书妍慌了起来,开始结巴,“你不记得了吗?我当时,我当时头发到肩膀,你记得吗?我朋友食物中毒了,我拖着她在街上乱走……你不记得了吗?”
吴明川皱着眉头回忆。好像是有那么回事,但那女孩长什么样,他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所以……原来是你?”他的声音里带着笑,孟书妍却只想哭。四年了,她以为人海茫茫,一辈子都遇不上了,没想到四年后这人又坐到了她身边,只是似乎对她根本没什么印象。
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钥匙串,把上面的玉葫芦给他看:“是啊,你看看,这个原来是拴在你车钥匙上的,不小心掉在我兜里了,我现在还保存得好好的呢。”
边说,眼泪不受控制地就掉下来了。
后面发生的事完全不受她控制了。吴明川的车子在路上飞驰,她坐在副驾驶,四年来没头没尾的思念和委屈像洪水一样奔涌。她语无伦次地说她曾经尝试各种不同的方式去搜这个名字,可什么也没找到,因为根本没想到啊,原来他既不是越南人也不是中国人,老家在柬埔寨呢。
说到最后,气噎喉堵,号啕大哭。这脑子八成也是进水了吧?她边哭边想。
身边的吴明川一句话都不敢说,沉默着放松了油门。
客厅里的人玩得正在兴头上。老孟一把年纪的人了,脱掉外套跟他们一起玩二十一点,面前的筹码堆成一座小山,大家都在起哄,让他快放放水,老孟得意地笑,说这就是赌运啊!
叶嘉文一直没联系上孟书妍,心里不安,走到阳台外面透气。陈季琰紧随其后挨过来:“我给小川打电话了,他们堵车呢。”
“你让吴明川去接她?”
陈季琰知道自己说漏嘴了,强作镇定:“顺路。”
“吴明川坐高铁回来的,高铁站到我们公司再到你这儿,一点都不顺路。”叶嘉文的脸色阴沉,逼近了盯住陈季琰的眼睛,“你在搞什么鬼?”
他在身高上的绝对优势无可避免地带来压迫感,陈季琰觉得很不舒服,梗着脖子微笑道:“书妍喜欢小川啊,我给他们创造机会,有什么不对的?”
“孟书妍硬要把我弄过来,也是你指使的吧?”
“是啊。”她理直气壮。
叶嘉文看着她这张脸就知道,她根本不觉得这算什么事。上回来说的话她一句都没听进去,还是这样跋扈、自负,把人当玩物随便摆弄。
“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文,”陈季琰一字一句地说,“我要我们继续当朋友,当一家人。”
叶嘉文几乎被逗笑了,这种车轱辘话让他厌倦到极点。“你想听真话吧?”
“你说。”
“我十七八岁的时候是真的很喜欢你,你也知道的吧?爱你爱得要命,你一勾勾手指头,我就受不了了。”他对她笑笑,“不然也不会动不动就为你去死。可是大小姐,人会变的。”
“……我们只做朋友,不过分吧?”
“不要。”叶嘉文拒绝得干脆利落,不留下任何商榷的空间,“我不是那种可以保持合理距离的人,就算是为了我好吧,我们以后别再见了。”
长到二十七岁,陈季琰做事还没有后悔过。
前面是南墙,她就找个梯子翻过去;哪怕真的翻不过去了,她也能坐在地上想,没事,我过不去别人也过不去。然后开始洋洋自得:我的决定从不出错。
这就是暴君,暴君从来不反省。
“他什么意思啊,嫌我老?嫌我烦?是不是又看上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姑娘了,傻了吧唧的被人骗。”
陈季琰坐在地板上讲话,喝多了一样自言自语。
“季琰,你在生气。”吴明川疲惫地揉了揉眼睛,试图拉她起来,被她一把挣脱:“我没有。别碰我。”
“你有。”他这一天过得太累了,累到不愿再多费口舌和她周旋,“从前你仗着被他喜欢随便折腾,现在他受够了,说不要你了,你又从不讲道理,只能对自己生气、对他生气、对身边的每一个人生气。就这么简单。”
今天晚上,吴明川开始相信世上真有因果报应。
三个小时前他对那个姓孟的小姑娘说:我们没可能。她哭成了个泪人。三个小时后,陈季琰一通气昏头的胡言乱语如同一个耳光响亮地打在他脸上,大声说:吴明川,她这颗心就这么大,永远不会装着你。
“季琰,爱是运气,不是义务。你不能要求别人一直爱你的。”吴明川站起来,轻声说,“早点睡吧。”
“你去哪儿?你不在这儿过夜了?”陈季琰仰头看着他。这个时候她看起来特别小,甚至有点可怜,像很小的时候,陈叔叔带她来家里玩,她可怜巴巴挤进他们几个大孩子的圈子,拉着他说:哥哥,你们带我玩吧,别丢下我。
吴明川摸了摸她的头顶:“爸爸打电话来,要我明天早上回家。”
灯一盏盏地暗掉,陈季琰爬到沙发上躺下,睁眼看着黑色的虚空。
她把一个抱枕踢到地上,粗鲁地骂了一声:“妈的。”
陈女士请反省,再晚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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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