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相遇,是在一个衣香鬓影的场合。
陈季琰应酬了一晚上,酒精和室内闷热的空气逐渐逼得她有点喘不过气,对面的中年男人还在口若悬河,她微笑着,假装自己在听的样子,灵魂已然飞去了八百里开外。
那个人就在这个时候,猝不及防地闯入她视野。
小头宽肩,个子高高,是几乎可以上T台做模特的身材;鼻子很挺,添了几分英气,然而因两颊急促收窄而略偏短的下颌,却让他不管长到几岁看起来都有点**。
陈季琰一晃神,想起来这人已经四年没见了。
叶嘉文。
她微笑着找了个借口打断对话,端着杯子拨开人群,走到他后面,心想:是不是又长高了?
他正在和一个女同事聊方案的事,两个年轻人在酒会上也全神贯注,根本没有注意到身侧有人接近,直到陈季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文?”
陈季琰原本预想他应该会被吓一跳,反应过来后,就立刻露出那种她熟悉的笑容,接着他们就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聊聊这四年里他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好像没认出她来似的,客客气气地说:“不好意思,您的酒洒在图纸上了。”
说着,像告状似的,把图纸上的深紫色酒渍展示给她看。
陈季琰愣了一下,一瞬间以为自己认错人了,然后看见他耳朵下面一颗小痣,顿时万分确定:她没看走眼,这小兔崽子跟她装腔作势呢。
五分钟前对话的中年男人也挤了进来,热情地给她介绍:“陈总,这个是叶工和我女儿,孟书妍,叶工是青年才俊啊,才刚毕业一年,现在这个西港度假村的项目,主体建筑的构思就是叶工提出来的。叶嘉文,这是永兴集团的陈总,来认识一下哈。”
陈季琰这才想起来,这个男人是中世建设的老总,叫孟华方,都叫他老孟。
叶嘉文还是像不认识她一样,客客气气地跟她握手,客套了一下:“陈总好。”
陈季琰咧开嘴,露出一口糯米小白牙,整整齐齐,不怀好意:“我不好啊,叶嘉文,你怎么装不认识我呢?”
老孟愣了,陈大小姐是整个永兴集团的绝对控股人,名副其实的土皇帝,他可没听说这个小建筑师还跟这尊大佛有关系,也没听他提过。他决定装个傻,说说废话缓和一下气氛:“陈总跟我们小叶认识啊?”
“小叶在我身边长到十八岁啊,我们不但认识,还很熟的。”陈季琰笑眯眯地说,把话梗重新扔到叶嘉文身上,“是吧小文?”
一会儿小叶一会儿小文,不伦不类。她还是这个样子,就只管自己喜欢,从来不知道尊重两个字怎么写,叫阿猫阿狗都无所谓的。
叶嘉文咬牙切齿地想,心里突然生出一点悲凉:他从前是她养在身边的忠仆,如今是对人点头哈腰的乙方,她倒是从来都站在上头。
他点了点头,“是啊,很久没见了。”
身边的孟书妍还是个在校大学生,来老爸公司实习了一个月,对小叶哥的印象一贯是冷冷的酷酷的,看到他面色不佳,猜到是眼前这个陈总乱说话弄得他不舒服了,就挺身而出道:“陈总第一次来信川吧?感觉怎么样?”
陈季琰慢条斯理道:“不是第一次,小文读大学的时候我来过,那个时候这里破破烂烂的,现在好看多了。”
“四年前这儿到处都在修地铁呢,是破破烂烂的,现在好看多啦,陈总去看过西湖没有?”
“看过了,”陈季琰笑,“我在西湖边上有个房子,上回来住了两天,觉得没什么意思。”
孟书妍被她接连驳了两回面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下也不知道还有什么狗屁可以扯了。叶嘉文拉了她一把给她解围:“小孟,把这个图纸去放好吧,别又弄脏了。”
小姑娘迅速而灰溜溜地逃跑了,陈季琰若有所思地点点她的背影:“孟总你女儿很乖啊。”
老孟一边在心里骂这个陈大小姐年纪也不小了,说话怎么这么没脑子,处处给人难堪,面上还得维持商人的得体微笑:“啊,不像话不像话,我这个女儿现在二十岁,学个土木建筑吧,找实习还得靠老爸,陈总二十岁都能挑起永兴整个集团的大梁,独当一面了。”
说话间轻轻巧巧占了她一个大便宜,也不想想她老爸当初是什么下场。陈季琰心里笑得要死,说:“那还不是因为我爸出事了吗,我爸要是不出事,现在我也跟着他打工。”
陈季琰的父亲陈志兴是广东人,二十岁上下去了东南亚做生意,在那里发家,一手建立了永兴,从进出口小商品做起,逐渐开始经营酒店、赌场、高尔夫场。七年前因为一场车祸意外身亡,整个集团就交到了他的独生女陈季琰手里,现在连金融、工业园和净水厂都有投资,发展势头不比老爹在的时候差。眼下她随便谦虚一下,孟华方可不敢随便捧捧了事,得认真地、真情实感地捧:“哪里哪里,陈总是虎父无犬女。”
叶嘉文听着这一番你来我往的商场套路,只觉得烦人,默默地就想融入人群走人了事,不料陈季琰在互相吹捧之际还有心思关注他:“小文别走啊,话都没说两句呢。”
老孟的眼神像要吃了他。叶嘉文默默地住了脚。
“这两年过得怎么样啊?”
“是四年。”他纠正,“挺好的。”
陈季琰眨了眨眼,“噢,四年就四年吧。谈没谈女朋友啊?”
“谈了。”
“中国人?”
叶嘉文轻描淡写,“是啊。我是中国人,不就要找中国女朋友吗?”
陈季琰眯起了眼睛。老孟看看这个大小姐脸色不妙,又看看叶嘉文,好像就是故意要让她脸色不妙,心想这二人的关系怕是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别是关系拉不成,拉来了个仇人。
他心中警铃大作,刚想开口圆场,就听陈季琰说:“小文今天心情不好吧,我们改天再聊好了。”
语气已经冷下来了,跟一开始那种戏谑活泼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孟华方暗自擦了擦冷汗,心想之前顶多是个娇小姐罢了,现在才是个女魔头。
“我要走了。”陈季琰放下酒杯,向前迈了一步,从兜里掏出一支签字笔,把一串号码写在了餐巾纸上,递到叶嘉文跟前,“这个是我的号码,小文,有空联系我。”
她脸上还挂着笑,但这笑已经有了警告的意味:趁我没发火,识相点。
叶嘉文伸手接下了,往兜里一塞。
陈季琰心满意足地说了声再见,两个保镖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护着她朝人群外面走去。老孟喃喃地说:“乖乖,这个陈大小姐,搞得跟皇帝似的,出门还带保镖。”
叶嘉文冷笑了一下:“你不知道她多有钱吧?她从前出门,汽车都是防弹的。”
老孟听出点不对了,“叶嘉文,你怎么跟她认识?”
叶嘉文含含糊糊地说:“小时候在一起上过学。”
“她不是柬埔寨人吗?”
“她家生意在柬埔寨,她爸妈都是中国人。”
“那她来中国上学?还是你去柬埔寨上学?”
“我去柬埔寨。”叶嘉文被老板问烦了,借口收资料册转身要走,被他一把拉住:“别走啊……那我们下次团建去柬埔寨?”
酒店的套间是早就订好了的,陈季琰推门进去就闻到一股佛手柑的芳香,想必是吴明川提前关照过了。吴明川这个人,从小事事妥帖、心细如发,什么事交给他办都放心。
她躺在床上玩了一会儿消消乐,陈季宁的电话就冲进来。
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陈季琰总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十三岁时爸爸出了事,送他去美国上学,现在不知道在上什么野鸡大学,反正是陈季琰此前从来没听说过的。进了大学也不好好念书,一天到晚跑来跑去玩。
不敲打他就不知好赖,话说重了又怕伤害他脆弱的内心,陈季琰日天日地的人生里最大的难题就是这个弟弟。
“姐,放假我不回来了,在美国过行不行?”
“你要出门玩?去哪里?”
“拉斯维加斯,我们开车去。”
陈季琰冷笑了一下:“你今年二十岁,进得去赌场?”
“你当时在美国读书,不也进去过吗……fake ID,美国人认不清亚洲脸。”他倒是满不在乎。
陈季琰笑:“你搞得到吗?”
“搞得到。”
“被抓了就叫律师打电话给吴明川,让他捞你。”陈季琰逐渐心烦了,却还记得最后提醒一嘴:“Final好好考,别作弊,小心毕不了业。”
“你不也没毕业嘛……”陈季宁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这个姐姐是个女魔头,笑嘻嘻地就把你弄死了。但对面的陈季琰甚至都懒得跟他耍嘴皮子,三言两语揭过就挂了电话,留他在大洋彼岸惊出一身冷汗。
浴室里的沐浴露和洗发水也都是佛手柑味道的。陈季琰躺在浴缸里,闭着眼回忆今天做的事、见的人,想着想着,叶嘉文的脸就跳出来了。
叶嘉文二十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他在信川上大学。
信大就在西湖边上,陈季琰来信川办事,叫他住到自己那儿去,他不乐意,就爱在那个破破烂烂的宿舍楼里跟人挤一块儿。她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出来吃个饭吧,他又忙得要死,国家领导人似的,弄得她不高兴又没办法,只好直接到他学校里找他。
一百个人的大教室,陈季琰从前面大摇大摆地进去,问讲台上的老师:“叶嘉文同学在吗?”
老师愣了,没见过这架势,她又面向台下:“叶嘉文同学在吗?”
有人起哄,她一下认出起哄人群的中央就是叶嘉文,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塞进桌肚里,好像要假装不认识她,跟今天在酒会上一样。
想到这儿,陈季琰猛地睁开了眼,气得甩手把旁边的一堆沐浴香氛都推到了地上。
泡沫顺着眉骨滑下来流进了眼睛,她小声地、娇里娇气地叫唤了一声:“哎呀。”
我来改一改季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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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