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程连悟分开,回到程珊竹的家已经午后。现在,我渐渐地习惯了这个家,习惯了程珊竹的陪伴。
“我妈妈控制欲太强了,自己一个人住多好啊。”面对我的疑惑,程珊竹曾经这样解释过,还说,“欸——该不会你还是个离不开妈妈的小孩吧?”
我想,确切说是害怕孤单,不习惯改变。
程珊竹的公寓很温馨,她习惯开暖光灯,这个家带着一个非常宽敞的阳台,阳台靠墙边有一架秋千,角落里还有一张藤桌。我喜欢她家面朝西方的阳台,还有靠近阳台的那一盆雀梅。
住在这样的家里,我不用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再特意跑到海峡大厦那边看日落。
“我没有单独住过。”刚刚到程珊竹家里的时候,我说。
“你呀,很快就会喜欢上一个人自己住的。”她将我带到空房间。
“不觉得孤单吗?”
“唉哟,你这朵小白花,也该好好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了,一天到晚写诗,难怪一离开妈妈就崩溃了,大家早晚都要独立!”
被程珊竹这样无情地开涮,我反而轻松了一些,并不介意她无法切身体会父母都离开自己的痛苦。
搬到她家之后,我每天都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程珊竹见我百无聊赖就问能不能帮她一个忙。
“快说吧,我最近迫切需要出去散散心。”那时候我爽快地回答她。
“嗯,我哥要去参加一个婚礼,没有女伴。”程珊竹没有一次性把话说完。
“你哥会缺女伴吗?”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样说的根据,我对程连悟并不了解,大约是因为对富家子弟的成见使然。
“一言难尽。可以吗?阿秋,我哥会给酬劳的。”程珊竹抓住我的手说,露出拜托你的表情。
我答应了。那时候我没多想,只是单纯地觉得参加一场婚礼而已,就当作是回报她让我暂住在她家。
总体来说,婚礼上虽然有意外,但都是小波折。
站在阳台上,我给程珊竹发了一条消息:“晚上回家吃晚餐吗?”
发送之后,忽然觉得这像是给恋人的消息,于是在内心自嘲一番。
每当这样闲下来,我就会开始胡思乱想。我给雀梅喷了水。
“我妈命令我今晚必须回家。你要不要一起去我家?”过了一会儿,程珊竹才回复。
是了,今天是中秋佳节,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当然是要回家的。因此程连悟也会回家吧?他闭着眼睛的模样忽然跃入我的脑海。
程珊竹现在大约是在录音室,最近她在录一首新歌,因为副歌里有一句很难,总是唱不好,她十分较真,在那一句上面付出了很多精力。
我能理解她精益求精的心理,同为艺术创作者,即便不是相同领域,我们也能互相理解、惺惺相惜。
更何况,那是她唱给她最新一任恋人的歌曲。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会让她比唱歌还要认真的事情大约只有恋爱了。
“我不去了。珊竹,佳节愉快!”我摁了发送键。
因为不爱交际,大学毕业之后我渐渐和同学们失去联络。
本来我有一个从大学时期就开始交往的男朋友,不过也在毕业后不久分开了。
现在是临近大家都准备赏月、博饼的时刻,我却不仅联系不到母亲,连祝福都不能亲口对她讲。
我不想再如此哀怨下去,打算回一趟家,拿一些替换的衣服。
其实,我同时也想回去确定一下,现在我能不能够在自己家中独自生活了。
再次打开家门,进入久违的家中,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可是那气息只会提醒我母亲离开的事实。
鞋子的摆放、遥控器的位置、母亲用过的塑料手套、静静生长的水竹和茶盆、我经常枕着母亲的腿随意趟的沙发……
一切如故,一切都还是母亲离开之前的样子。
回忆纷至沓来,我就快要窒息。
我多么想让这一切都保持着原状,仿佛这样母亲回来的机率就会更大一些。
果然,我依旧无法独自面对这一切,原本给我仰赖的这个家忽然变得如此空洞压抑。
我匆匆地取了衣服,然后给家里的植物浇了水,犹豫了一下,我马马虎虎地打扫了一下卫生,因为,我怕下次回来的时候,灰尘会将这个家湮没。
打扫完之后,站在阳台上,我看到中秋之夜的月亮升到高空,月光洒到我身上、阳台上。
将在回家路上买的月饼和水果放在茶盘上,然后撒上一些花生、葵花籽及核桃和红枣,接着找到香炉和小酒盅,然后用高脚椅设坛……
往年都是母亲准备这一切,我给她打下手。
当袅袅的香烟弥起,我给母亲发了一条消息:“妈妈,佳节安康!”
果然,没有回复。我一阵心痛。她早晚会看到。我想。
祭月结束,我独自吃了一块月饼当作迟到许久的晚餐,将一切收拾好,我又离家而去,关上门的时候,我自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回答不上。就像我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回来、还回不回来。
于是,我又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拖着行李箱有一种出游的错觉,虽然说我的目的地只是并不算太远的朋友家。
中秋节的夜晚,我带着自己的行李箱在街边等车。
在这座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时刻都会有游客的城市,即便在中秋节的夜晚拖着行李箱走在大街上也没有任何人会对你侧目。
“阿秋,你去哪里了?”电话一接通,程珊竹立即问道。
“刚回了一趟家,我正准备回去。”
“你快回来,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电话那一头程珊竹似乎很兴奋。
“搞得好像我们分开了好几年似的。”
“我们已经有整整十个小时没有见面了,不得了呀。”程珊竹的声音很大。
“啊——车来了,一会儿见。”我匆匆地挂断电话,将行李箱放到车里,然后上了出租车。
有人在等自己真好。我想。
每当知道珊竹在家的时候,我都会摁门铃。
“你明明有门禁卡的嘛!”她照例抱怨一通。
人会有领地意识,我清楚自己不是这个家的主人,而只是暂住在这里,就像程珊竹所说的,早晚我都要离开,去过自己的生活。
“该不会是你妈妈回来了?”珊竹走在我前面,她的脸上敷着面膜。
“我倒是希望如此。”
“快点、快点把行李箱先放一边,我有话跟你讲。”
“来啦。”换上拖鞋,我将行李箱滑到墙边。
“你知道我哥怎么说你吗?我真希望不是听他转述,而是自己在场听到,有朝一日能够看到姜青禾败下阵是我的愿望之一。我们全家人,包括我妈都被她骂过,你知道吗?”程珊竹干脆一把撕下面膜,大约是嫌它妨碍说话,“她真的是我们一家人的噩梦啊,阿秋,我代表我们全家,尤其是代表我哥,非常郑重地谢谢你。”
“你在说什么?”好不容易我才插.上话。
“今天你也见识到姜青禾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我点点头。严格说起来,我并没觉得她有多么可怕,只是在这兄妹俩眼中,姜青禾仿佛是很难缠的人物。
“她今天那样根本不算闹,你们出发之前,我真的是捏一把汗,完全不敢想她会用什么方法虐我哥,没想到她居然把矛头指向你,果然不是一般的女人,对吧?”程珊竹继续说,“我哥——”
“你先跟我解释一下吧,你哥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打断她,现在我想立刻知道从早晨就开始困扰我、而我始终没问程连悟的问题。
“等等,我先把我哥对你好评告诉你,”程珊竹做了一个暂停的动作,“他说你面对姜青禾的时候,能还口,还能还手,一百分!一百分啊,我哥从来没有如此好评过任何人。”
“你哥在乱讲什么?”
“我以我的歌唱事业对你发誓,这是我哥的原话,一字不差。”程珊竹正色说道,“他还说你见他心情不好,离开婚礼现场之后带他去散心。看来你们相处的还不错呀!好多年了,我从没见我哥和哪个女人去散过心。”
既然珊竹用事业发誓,那她就一定非常认真了。
“我要你立刻、马上告诉我你哥到底和姜青禾之间是怎么回事?否则我就要生气你明知山有虎,还偏叫我往虎山行。”
“哎呀阿秋,你让我先回味下我们家长久以来第一次对姜青禾的反击嘛,说真的,她一定没安什么好心,应该是你化解了她的阴谋。以她的脾气,不可能只是朝你丢花捧这么不痛不痒的事情。”
“其实今天你哥挺惨的。” 我低声说。
“想也是,这种场合他怎么可能会轻松?如果没有那一场意外的话,说不定今天的新郎会是我哥。”程珊竹的语气变了,她低下头,不再看着我。
我作好了倾听准备。
“应该是三四年以前吧,我哥的女朋友——”程珊竹看了看我,“我哥今天什么都没跟你说,对吧?”
“真的是女友结婚新郎不是我的戏码啊?!”我惊呼。
“你说什么啊?”程珊竹拍拍我,“我哥和姜青禾早就结束了,严格说起来,是前女友!”
“去参加前女友的婚礼?!”我再惊,“何必自寻烦恼,拒绝不好吗?”
“那是不能拒绝的事情,他们分手的时候,姜青禾要我哥答应她以后要参加彼此的婚礼!”程珊竹顿了一下,“提分手的是她,提要求的人也是她,而且她还有比这更过分的要求——”
“她为什么要提分手?你哥——”
“那时候我哥太忙了,天天都是工作的事情,所以不会开车的她才会让青溪姐载她去见我哥。”程珊竹低下头,“结果出了车祸,青溪姐没能救回来。”
“青溪又是谁?”
“姜青溪,她是姜青禾的双胞胎妹妹。”
“所以,这是你哥和姜青禾分手的原因吗?”
珊竹点点头,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姜青禾和我哥继续在一起很痛苦吧,我们都能理解她的决定,不过——”
“不过什么?”
“车祸之后,姜青禾完全失控了,她把车祸的原因全怪罪到我哥头上,怪我哥眼里只有工作,长时间不找她、陪她,所以她妹妹才会出车祸。
“也许确实有这样的原因吧,所以我哥、我每一个被她的自责和愤怒波及的家人,这几年一直都在对她多作忍让,她的事迹太多了,包括她把我哥打到上医院、带人将我哥的家砸得稀巴烂,把他楼前所有植物全部砍倒、在我哥工作的地方散发我哥有传染病的单子……
“骂我妈没有好好教养自己的儿子怎么做人,怎么不羞愧而死?骂我有这样的哥哥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干脆赶紧自己毁容……那场车祸之前,她一直是一个教养很好的人,但那之后一下子变了,做了很多疯狂的事情,根本讲不完。
“不过现在她已经不会到家里闹了,因为我妈警告过她,她要是再出现的话就会报警,而且绝不再接受和解。”
程珊竹停下来,拉着我的手说:“所以,今天真的很庆幸有你陪我哥。我们家人不好拿她怎么样,我哥虽然对她早已经没有感情,但也不会拿她怎么样,所以总忍着让着她,今天你能推开她实在是——怎么说好呢,实在是跨越历史性的一刻。
“过了这么久,姜青禾还是会动不动就找各种机会刺激、伤害我哥,今天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她真的无所不用其极。
“你能帮到我哥,太好了。”
“我是外人,当然不会任她对我胡作非为。”我说,同时深深吸一口气,如果当时我知道他们之间的事,会不会有所顾忌呢?
现在我开始有点相信姜青禾比家鹅可怕得多了,她应该会像程连悟说的那样,以后会继续找我的麻烦。
难怪程连悟会对我说“珊竹不应该贸然把你推进来,找个陌生人更合适”。
“不是每个人都能抵挡得住姜青禾,她太彪悍,我好怕她,我们家只有我妈能跟她对抗一会儿。”在谈天的末尾,程珊竹又恢复了轻松的语气,“我哥这几年一直没恋爱,多半是因为她,他们分手的时候,她要我哥在她结婚之前不准有别的女人,不过我不知道我哥答应了没有,这么无理的事情,只有她想得到说得出。”
“难怪今天她会望着我问你哥‘就是她了吗’,看来她误会了,把我当成了你哥的女朋友。”难怪姜青禾会攻击我。
“要真如此就好了。”程珊竹痴痴笑。
“你胡说什么呢?”
“我哥也该走出来了,毕竟那也不是他的错,而且他也算是做到了姜青禾的无理要求,她结婚之前的这几年,我哥不知道拒绝了多少次相亲,更别说恋爱,恐怕他连单独和女人出去都没有过,不过,今天被你打破了。”程珊竹好像对此很开心。
“这么夸张,都是因为姜青禾吗?”
“大约是对姜青禾的阴影更多吧,对离开的青溪姐应该也有歉意。这几年我妈没少给我哥介绍对象,但他都摇头拒绝,也没说原因,只说没时间、没准备好什么的。”
“以一个外人的眼光看来,我觉得姜青禾并不是在责怪你哥。”
“那是什么?快说来听听。”
“她肯定知道车祸最主要的原因是她自己,所以她那是在责怪自己更多吧,可又无处发泄,所以她最亲近的人反而遭殃,成了她的出气筒。”
“自责成分少不了,不过她何必连我和我妈也一起骂?”
我哑然。那一晚我又失眠了,程连悟痛苦的样子和姜青禾怨恨我的眼神交织出现在我的脑海。
真的没有容易的人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