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糊涂》
【后来后来呢?】孩子高兴追问,跳着一双小脚,左边跑来右边,跟在父亲腿边急迫想知道后续,不满说到一半止歇,抓着衣角不停问,【宜福要听后来。】
她噘嘴撒娇。
身下衣裳被拽得分外吃紧,勒得右肩下沉,抱着小女儿的赵怀遐只好扭身递给保母。头顶上两把伞没衔接得齐,漏了一寸日光映在赵怀遐下颚处,嘴唇薄薄而微微弯起,温和如风,一双黑漆的眼睛低下头,宜福只看到父亲黑眸泛着温柔,像抱妹妹那样的眼神。
她思念父母之情浓多,此时见父亲望着自己,心里越发想亲近他。
【什么后来?】
盛墨兰老远就见这对父女、大的带小的过来,自然留意到女儿追问的声音。她仔细看了看上水榭来的父女俩神色,见赵怀遐对女儿一如既往,女儿也亲近他,面上柔了几分,也把担着的心放下。和女人不同,男人在亲子方面的情感有时候显得淡漠,她自然不会怀疑赵怀遐对女儿的疼爱,只是略有担心,几个月的分离,会不会造成父女俩的疏离,幸好并未...
一见母亲追问故事,赵宜福想起前面的叮嘱,紧挨在父亲的身侧,嘘了一声,【秘密哦~!】
孩子晶晶亮的眼睛,引得盛墨兰不好问,只好问问能问之人,便挑起月眉,疑惑的目光投到做爹的身上。赵怀遐见了笑了一笑,只是他目光在触及盛明兰时,微微一顿,忽尔一瞥,燕掠水面一般,便领了女儿去另一边坐下;此时刚好,保母抱着小女儿上来,引得盛墨兰视线岔开,这一大早,小女儿那儿她还张过一眼呢,当下搁了纨扇,将女儿接在怀里。
看着酣睡的恬颜,一头绒绒卷发的女儿,盛墨兰无奈地笑笑。这个是忒好带了些,不哭不闹,能让她睁眼的只有饿了的时候,吃完便睡,醒了也仅仅嚷嚷两句。若不是她爹有一回故意招惹,捏疼了她嫩嫩的小脸,还真不晓得嚎起来丝毫不输小时的宜福。
怀中的女儿吧唧了两下小嘴,转了头又继续睡,可爱的模样令盛墨兰弯唇一笑,这时想起闭府前曾听闻过盛明兰怀胎的消息,刚抬起头,却见盛明兰一人在对面垂思着什么..
她心如明镜,知道是顾廷烨的事担她甚重。只是不该帮的,她不能帮,她能帮的,对着从前的种种帐,也不会帮。
盛墨兰状若不明地道,【六妹妹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盛明兰乍然回神,缓缓扯起唇边,不会傻上去明言,亲王殿下留看了我一眼的话,冲着四姐姐略一摇头,【没什么...】
赵怀遐那一眼的微顿,叫盛明兰惊怕了心,又隐为得意,她是知道自己生了一张美丽的脸的。若长剑长枪是男人的武器,那美貌便是女人的武器。无论是同辈女子间的嫉妒或奉承、还是男子的惊艳目光,无不令盛明兰有清醒而自傲的认知-------她有美貌,一张可令男人青睐的脸,何况二十几的年岁,正是风华时候...
趁盛墨兰只顾怀中女儿的缝隙,眼睛一溜从盛墨兰的肩膀处,滑向东面宝座床上------与女儿宜福玩耍的赵怀遐身上。恰好一刹,赵怀遐似感知一般,脸突然侧过来,朝她露了一笑,凝望来的目光,便像环绕水榭的碧水,温柔深深。盛明兰感到失态,火辣了脸避开这般裸赤目光,垂下面。
又是这样望着她...
适才盛墨兰去接小女儿,他投来的目光便让人忍不住对上,不过短短一瞬,盛明兰却觉得漫长不已。
所以她大着胆子、算计着,再去张一回,瞧瞧是个什么。
这一眼,令心中砰砰跳,是惊悸、也是恐慌非凡,脑中纷纷杂念,联想起盛墨兰那一句有意无意的夸词,一向镇定的她,不仅心内惊浪,夏日里的手也冰凉起来。
倘若、倘若.....
盛明兰念着念着,心里怡悦起来,感觉那不是什么可怕骇浪,而是救顾廷烨的希冀,还是盛墨兰的可悲,现今王府没有侍妾又如何,日后皇后娘娘自会赐下;曾将不轨之心的婢女逐出府又如何,逞的一时之威罢了;天下男子,总归都爱美丽之物,不过是一堆爱丽人,剩下的一堆爱官途、爱名利、爱其他多过你。
顾廷烨是从前眠花宿柳,美妾娈童,一个不少,是她盛明兰收住了人还收住心;到了别人那,说不准是以后倚翠偎红、爱美妾爱娈童,洁身自好都是从前。
盛墨兰许是见了女儿高兴,问及了盛明兰几个儿子,这才晓得,顾家三子也比她二女儿要大。连生三子,这方面,盛墨兰也不得不佩服,夸她有福气,身子底好。
盛明兰勉强笑着应了,心中因乍起的念头盘算起顾廷烨的事儿。今儿能求到正主是再好不过,她求盛墨兰遭亲口拒绝,实非昌王本人之意..... 今儿也到了这份上,不好好说给正主听,求到这个人,怎能辜负老天给的机会!?
盛明兰左思右想,也巧碰上安嬷嬷指使着人弄来的樱桃酥酪,靛蓝玻璃盏一只,盛着象牙白羊酥,白白的一团儿,放着红樱桃。婢女置了一碗放在盛明兰面前,那上头隐约可见冰凉之气。这一物,可谓耗时又费力,姑且不说新鲜樱桃难得,便说那羊酥,以蛋清单独打成泡沫状,口感绵绵入口极化才能算成,若无臂力技巧,打发实难,且羊酥于玻璃盏中定状,非一举而得,是以一点一点滴淋,慢慢淋定,再放入冰窖冷冻,掐着时候缀上樱桃,一防樱桃重量压得羊酥塌下,二免冻得坚硬樱桃频频滚落。
南北铺的樱桃煎,与之一比,如落凡尘。
赵宜福住在宫中,上下疼她,好吃好玩的都有她一份,七月的樱桃,酸了些,不大能入她口,给了一半与爹爹,又跑去给了一半与母亲,剩下的羊酥才是她的。
一家和乐的景儿,盛明兰想到家中几个孩子,最小的也才几个月而已。顿时泛起心酸。顾廷烨这节骨眼上要出点什么事儿,家内还怎么能好?! 难受得樱桃酪也不动一下,面色哀哀凄柔。
盛墨兰与女儿你一口我一口喂着,好不开心,因侧身背对着,无暇注意她异样。
【六妹是怎么了,府内手艺不合口味么..?】
温和朗朗的男子声线乍然问起,水榭顿起阵阵余凉。
赵怀遐话一脱口,盛明兰只觉得身子一阵惊栗-----这人在看她,当下又喜又惧,喜得是昌王主动问起,惧的是盛墨兰,怕她怀疑自己所图是图谋昌王青睐,怕她因为这点子起疑而从中坏事。
盛明兰抬起愁思不散的眼眸,对上那双温柔疑惑的双目,她作此态本意是想盛墨兰开口问,或攀借同样不喜樱桃的赵宜福,引起赵怀遐注意追问此事,她再顺水详说,那样才是两好;如今盛墨兰母女未作引线,赵怀遐先发问了自己,是好事儿也是坏事儿,但眼下正主儿先问了,便也顾不得盛墨兰那边。
面上勉强笑笑,见四姐姐转过脸望向自己,盛明兰只得装作伤感地垂下脸,落到碗里的羊酥上,解释道。【樱桃精贵、又作了这物,妹妹不应该推辞,只是...】她语带忧音,低低道,【只是触景伤情..】
盛墨兰眸带审视地打量着眼前人,她已不是从前的年少女儿,如何能不懂?当下瞥了一眼丈夫,回头又见她这番作态,轻轻一叹。这同当年在盛父面前告状如出一辙的伎俩,是釜底抽薪,又是循序渐进,也不禁赞她六妹妹好个心思,知道自己这儿不成,求上了正主。
好、好、她心中连道三声好。
既然执拗求人,不到黄河不死心,她又怎么能在岸上旁观呢?这个小忙她要帮,一定要帮她。
如此想的盛墨兰笑得格外温婉,手上喂着女儿吃完最后一口酥,主动给赵怀遐解惑, 【顾二叔在人家的樱桃宴上打了人,六妹妹能不伤心嘛,见了樱桃如何吃得下?她想让你帮一帮,不过...】
墨兰突然一顿,话藏在了口中,堵得盛明兰心口痛起来,还不得不陪着人望过来的和煦目光,牵扯出笑容,继续听她柔声婉言。
【..这说来话长,我口才不如六妹妹,还是六妹妹自己述来与王爷吧...】
重拿轻放..
盛明兰心中惊讶,诧异盛墨兰这回如此好意,竟然没从中阻拦。不过她自来聪明,旋即想通其中关节,官宦人家不比普通家庭,夫妻之间爱重归爱重,但凡涉及正事大事,大族之家总是交由男人思量处置,一旦自主行岔了,敬妻如长柏哥哥怕也会失去君子风度。
顾廷烨一事涉及朝堂,非盛墨兰一人可决定帮或不帮,但她坐拥亲王妃位未问及正主,便擅自做主拒绝,是谓越权,必是怕这事儿抖落到昌王跟前,引得昌王对她起嫌隙,闹上一层隔阂,这才主动示好,毕竟当初嫁昌王时,昌王身子不好、圣上也未发迹,勉强配凑,如今一介庶女与圣上爱子,家世出身过于悬殊,难免有此忧虑。
投桃报李这事儿,都是有数的。
这厢盛明兰复述前因后果,那厢盛墨兰已被女儿牵往紫檀案桌边,原来赵宜福早见着案上摆了各种笔具,便缠着盛墨兰教她;剩下赵怀遐一个人听,他走下宝座,来回渡着悠闲步子,时不时插上两句疑问,等说到顾长柏来府,赵怀遐已坐到墨兰的位置上。
菖蒲的香气又一次扑过来,同样是网,盛明兰却觉察出不同的微妙,区别之前的压势,她依旧是网里的人,却不见得赵怀遐是撒网之人,网里到底困住谁,只得看这件事的结果才能知分晓。
如那年盛父愿意穿她纳的鞋,赵怀遐主动坐到葵花桌,愿意听她请求,都是谋划所成一半的好头。
网里面,赵怀遐也在。
【殿下,我知殿下有难处。四姐姐前头也说得对,将一个亲王扯进漩涡中心,对二叔更是不利。】盛明兰虽尴尬他离得近,但凭着多年摆阵与林氏母女斗法的熟练,适时地滴下两滴泪,掩面拭去,古井似的眸子终于盈了水,柔柔期盼望着赵怀遐,【今日登府来的是一场糊涂,都怪妹妹救夫心切忘了规矩,拖累了殿下入漩涡里,万分愧疚,现下妹妹糊涂也糊涂了,便厚了脸皮,求殿下与四姐姐看在一家子亲姐妹份上,应下这个忙吧。】
赵怀遐端详了一番盛明兰梨花带雨的脸,意味深长地弯了唇,赞道,【六妹果然不一般...】
盛明兰挂着泪一时愣然,觉得话分外露骨,目光也极为放肆,不知如何接,便呐呐不言。
倒是墨兰在教女儿写字,不知情里,顺嘴接了一句,【六妹妹蒙老太太教养跟前,华兰姐姐都未及得上六妹妹..】
盛明兰见无意被解围,松了一口气,面对墨兰的话,擦着泪水心虚地谦谦,【四姐姐廖赞了..】
墨兰放了女儿的手,由着她一个人执笔画横,转过身来,目光含有笑意望向赵怀遐,【这都是一家人,六妹妹不好追问你意思,只好我代她问一问,顾二叔的事,你决不决定要帮?】此话听来,却有墨兰一定要他帮的意思,盛明兰知道这是她未抖露拒绝一事的示好,但一颗心七上八下总归是忐忑的。
只见墨兰走到赵怀遐身旁,弯下半个身子,推了他一下,【不说今儿六妹妹来求一趟,金豆子掉了几回,只冲着六妹妹与我一个家的女儿,怎么说,你若估摸能应便也应了。】
赵怀遐被墨兰推得懒懒,沉默一会儿,望了一眼墨兰,又睇一眼红了鼻头的盛明兰,缓缓一笑,终是点了头。
盛明兰心喜,顾不得盈盈眼眸一弯泪意,忙提了裙子离座,膝盖一软,给赵怀遐夫妻二人跪下,深深弯腰下去,【殿下心慈,请受一拜。】
这一跪,跪得心诚。
周围奴婢忙要扶人,赵怀遐轻轻扬了手挥退,浅笑道,【六妹若觉得这一拜才能心安,那我便受了,只是几句话还要问一下。】盛明兰抬起头,准备敛裙起身,听见赵怀遐问话,手又垂放下,跪在地上点了点头。
【这一,石大人言语挑衅在前对么?】
【嗯。】
【二、你所说无假、无掺杂个人偏向,是不是?】
盛明兰一默,随即道,【殿下,若无个人偏向,那一定是假话,但明兰所说,皆是实情。】
赵怀遐坐在凳上,就算略低了一点头,也是高高俯视,得了盛明兰答复,唇边微笑,很是满意。
这时,魏易已提了下摆匆匆跑来,上了水榭禀告,【王爷、王妃,车马已齐备,到了要去宫里的时辰。】
盛明兰那边已被墨兰轻扶起来,还得了一句真心谢谢,墨兰浅笑温柔,只略略颔首,算回礼,至于心里是高兴多些还是如何,一概不露在面上。
赶在赴宴前,顾廷烨的事儿有了着落,盛明兰可算放了心,对着人家夫妻二人,笑得都诚心,不过她鼻头红红、眼眶红红,好好地一张美貌脸,失去了刚来时的艳丽。
几个人在水榭还未开走,婢女们已将伞齐齐撑开在阶下等候。
【都是一家人,我也不与六妹藏话。天下之事都在父亲那里有决断,无论如何,你们心里也得有个底。】赵怀遐闲闲地起了身,拾起妻子在桌上搁下的纨扇,把玩转起来,说话时,不减笑意。
【是,无论好坏,殿下肯进言,便是我夫妻福分。】此时再对上那双黑漆温厚的眸子,盛明兰含笑和颜,冲着赵怀遐一福。
一条快沉的船,有圣上爱子佐护,那也得稳稳到了岸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