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津元》
夜风沉缓灌过宫道,赵津元迈着轻快步子,刘贵妃差使来的吴放,一边提着灯笼,一遍小跑着才勉强跟上。
【殿下,您可慢着点儿。】
赵津元衣裳上下摆飞,可不听身后人呼,【慢什么,要碰不上四哥了。】
【殿下..】吴放带了急色,劝道,【贵妃娘娘让您早些出宫去..】
赵津元是个脾气好的,年少可亲,吴放深深知道这点,可此时目光悄悄抬了,触碰到他转过来的眼睛,还是不由咽下声音,由着眼前少年人抛却刘贵妃的叮嘱,去找他心心念念的四哥。
当今圣上是偏心的。
百姓爱幺儿、帝王爱长子;如今长子贵为太子,在手心里,幺儿年幼,露在外侧手背,只有次子,圣上紧紧拉在身侧,说是放在心上都不为过。
吴放叹气摇了摇头,不懂五殿下对一个身份悬殊的异母兄长为何这般期待?
集福门外,赵津元早早到了,等站在那儿,身旁内侍伺候打着灯,一笼莹莹光映在他浅色衣裳上,看见赵怀遐一行人过来,双眸顿亮,几下轻快步子兴笑上前,给赵怀遐夫妇执手打揖。
他先笑含礼道,【四哥、四嫂..】
【五弟..】赵怀遐唇边淡淡一笑,温和有余,冷淡不足。
赵怀遐对于这个在他十来岁时出生的庶弟,谈不上多喜欢,毕竟不是同母所出,亦谈不上多讨厌,可能也是他从小没有弟弟的关系,偶有这个打小爱粘着他的小弟弟,心里虽不如大哥来得亲厚,但由于父亲血缘,比起旁人还是愿意给几分温柔心思。
赵津元直起身,立时便说,【我见马车还在这儿,想四哥肯定还没回去。】
【怎么?找你四哥有事儿?】墨兰挽着丈夫,玉颜映着灯笼绰绰昏黄,光洁如玉,她话一出口,李元津竟然脸面一红,墨兰掩面噗嗤笑道,【罢罢罢,且先借五弟一会儿,可不能借了不还..】
【弟弟不敢..】
赵元津呐呐,羞谨一拱手,对着领了杜玉秋江等嬷嬷女婢们远去的盛墨兰,恭送行礼。
这厢她人走了,赵怀遐拍了弟弟还没长宽的肩,问道,【..好了..这会儿你四嫂走了,要说什么?】
肩膀上传来的重量,令赵元津心里一暖,有父亲血脉相连的他,对长久未见,又比自己爵位高的四哥,曾心生妒忌不满,此刻经这一拍,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亲近。
他挠了挠脸颊,【不怕四哥笑话我,父亲替我定了郑家的姑娘..】递了一眼兄长,害羞得紧,【弟弟是想问问......夫妻如何相处,可以像父亲母亲、四哥四嫂一般?】
赵元津从小是看贵妃谨小慎微的脸长大的,生母是那个家里最落寂的存在,他看明白后,便知晓自己与大哥四哥姐姐们不一样,他们的母亲不一样,父亲更爱重四哥的母亲,珍之重之,爱之敬之。
他为自己母亲不甘不满,却不得不承认,心里更羡慕。
长隆斋外,烟霞橘云,青裳对淡色,石榴花树下走出来的一对璧人,走出来的还有他的心愿,日后他也要与妻子,携手从那石榴花下走来,不输他人的伉俪。
他在心里偷偷这么想。那一瞬的光景,好似从幼年母亲灰色的脸中走出来,在儿时暗淡的帘屋里闪闪发亮。
赵怀遐脚下的步子迟疑了一分,看向红脸的五弟,笑道,【....夫妻之间说来说去,不过是你把她放在心上,她把你放在心上. ... 再浅显不过的道理,没有什么手段也没有什么计谋,以真心换真心..】
【这么简单?】
赵怀遐一弯唇,往前走,【难... 有嫁错了人的、有娶错了人的、还有真心错付的、更有悔时以往的;我与你嫂嫂,是刚刚好...】
是刚刚好的夫妻..
既没娶错也没嫁错,更没错过付真心的时候。
拿扇子敲了敲面色纠结的赵津元,他温然道,【这个年纪何来愁这些,把握人家姑娘心意最是紧要。】
赵津元摸摸头,【四哥与兰芳倒说了同一句话... 】
赵兰芳乃卫安郡王世子,小小年纪风流温雅。沈从兴为了大女儿的婚事,挑了两家人,偏偏女儿与卫安郡王妃相互看对了眼,此生要做婆媳,沈从兴遵女儿意愿,上请旨意,正好与赵津元一道由圣上指婚。
赵怀遐一愣,料不到五叔家的堂弟,竟是这么懂了,【可见此话重要... 】
墨兰等在马车边,看着二人走过来,面上浅笑柔声唤了,赵怀遐闻言,抬头一见,几步到了妻子身边。与取完经的赵津元分别后,旋即吩咐李春年,送保母等人回王府,留下秋江曾黎三人即可。
李春年杵在原地,【王爷,您去哪儿,春年得跟着才行。】
赵怀遐登上车架,此时不满地回首横了一眼,墨兰瞅见他要骂人,跟后拦了一把,笑道,【今儿七夕,李侍卫..】
七夕节,外面很热闹,来的路上都瞧得出。
李春年僵了僵脸,对着王爷的黑面,又看了看王妃的笑脸,他自知尴尬地赔了一礼,还是为难地杵在原地,【属下...属下也不能不跟.】
墨兰挥手让赵怀遐入马车,自己则转过脸,悄悄声道,【月芷今儿病了,你倒也回去看看,若顾着礼节不方便,只隔着窗悄问两句也是好的。】李春年嘴一抿,露出犹疑神色,又听王妃道,【你二人本该早完婚的,这不又逢你孝期在身,一个姑娘家,再如何也要你一句贴心的话;今儿七夕,她病了,没过门的媳妇儿便不重要了?】
一番好说,总算让李春年愿意点头护送万桉回去。
出了神武门,李春年细细叮嘱加的两个侍卫,一定要保护好王爷王妃,才肃了一张脸领一行人回王府。
赵怀遐望着一行人隐没夜色,才放下车帘一角,侧首见墨兰用丝帕盖住酣睡的女儿一双眼,他凑过去,很是好奇,【这是做什么?】
墨兰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免得下次又闹什么笑话。】
赵怀遐哦了一声,知道她埋怨宫宴上的事儿。
瞅见女儿的眼帕子,笑意弥在唇边,悄悄碰在她脸颊处,轻声道,【你知道还有下次..嗯?】他听见妻子窒了呼吸,这是领悟要羞恼的前兆,他手指摩挲搭在女儿眼上手帕的一角,故意逗人,【贴心呀..】
【放、放屁!】
马车内,响起一阵,因她动作急措而撞在一起的珠玉声。
脆泠泠的。
同她不相输的玉颊颜色一致夺人。
晕红红的。
瞅了一会儿的赵怀遐,好笑地一把抱住人。
双星七夕日,牛郎织女相会时。
西地是都城近年来刚兴起的热闹界儿,每逢此日,晚夜盛放烟火,以观乐赏。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常年藏在闺阁的夫人姑娘,上到勋贵下到百姓平民,都可来一睹烟火之妙美;平阔鸢湖以东岸为中心,片出一条长街,歌坊酒馆、楼阁林立,到了七夕等日子,长街不入车马,只进人,依旧水泄不通。
曾黎依着往年惯例,在岸口早置好了一条船。
粼粼水波,宛如夜幕平铺..
盛墨兰有些怕,紧紧抓了赵怀遐伸来的手,脚踩上长板时,低了一眼望向岸板下映着光亮的黑水,心里怕得很,一踏入船中便如藤萝一般附在丈夫身上。宜福睡了几回,精神头好,胆子也大,听父亲的吩咐,坐在船中间握着秋江的手,张望起黑乎乎的湖面。
她望来望去都没看到要找的东西,仰起脸,问依在船头的两位大人。
【爹爹,月亮为什么没有掉在水里面?】
天宇黑蓝黑蓝,星子闪烁,圆月明晃晃挂在西面,柔光辉耀。
【..唔...】孩子好奇的问题,令赵怀遐抬头,然后不意地瞥了一眼墨兰,笑语道,【..那是嫦娥的家,掉下来月宫发大水,她大概会哭的很惨..】
盛墨兰受到他的眼神,嗔恼地装模作样捶了那人一下。
【星星呢?星星怎么也不掉下来!?】
【今晚它们要给牛郎织女照亮路,免得二人黑灯瞎火地找不着对方呀。】
【可是...】她指着亮灿灿的湖东面,【都点了那么多灯。】
赵怀遐侧向东街,笑着给女儿道,【那是给怕黑的人点的,也是给牛郎回人间路点的灯..】
赵宜福疑惑不解,掰着小指头,认真想着皇后祖母说过的七夕故事,还是求问,【他把孩子带去见织女,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这一问,愣是给赵怀遐问懵了。
墨兰碰上赵怀遐目光,唇边泛笑,笑他也有被问倒的一回。她双眸温柔回首看孩子,接上话,【宜福,故土生他养他,自然要回来..就像今晚你回家一样..】
受到母亲潺如春水的目光,宜福更显亲昵之情,眸子一亮,不假思索地撒娇道,【母亲,晚上宜福要和您睡。】
湖面本就安静,只有曾黎划着桨波的水声,墨兰待要答,却遭到某人强硬地拿折扇遮了唇,她一瞟眼,见他那笑着的样子,摆明是不乐意自己被赶下床。
赵怀遐先冲人挑了眉,随后朝女儿唤了一声,【宜福,到岸了..】
母亲没能答她,爹爹是没答她,赵宜福在被人抱下船时,小小地脑袋瓜里有大大地疑惑,她敏锐地能感知到,母亲是被爹爹霸占的人,她好像抢不到...
年幼之时她还不曾明白,直到长大后有了弟弟,见到了一模一样的进攻方式,她才晓得,自己的父亲对待女儿是真的真的好。
船缓缓靠上岸。
盛墨兰提着裙子下了船,一抬头,双眸倒映,都是人间欢闹。
远在湖面只看得人影在灯下撞来撞去,只听得人声如隔了几层传来,入了长街,眼前人流是男男女女,是老老少少,大家欢声语笑,喜洋洋的铺子老板、喜盈盈的结伴少女,卖鲜花的、卖杂拌果子的、合在一块儿,才知人声鼎沸,热闹如斯。
两名侍卫被留下来看顾船只,苦兮兮眼睁睁看着赵怀遐夫妇只带着秋江曾黎,没入人流中,那一刹,竟然怕得心脏抽疼。
有鹤楼位于长街南端,虽不是顶好观赏烟火的位置,却有几样茶点最为出色,更有一侧露天看台,一年三百多天,只有七夕这日,撤下全部桌椅,设屏风三面,摆一张座,一张葵花桌,几只矮椅。
为等一对夫妻。
【四爷夫人请..】
青灰色衣裳的管事,迎请领路,猫着身子,时不时回顾身后一行人,知道对方身份,恭谨得,丝毫不敢往上多抬眼..
长楼道,壁灯柔亮,说来也是巧,快有一年没打过照面的人,却在这狭窄的楼道里碰上..
【....四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