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一章、《惊变》
月亮刚爬上屋脊。
林元復一下值便赶来昌王府,月辉薄白,浅浅撒披在殿屋的琉璃瓦上,银霜一般。
下人持灯引路,一路前行。
昌王府的规模敞大,自规制亦远超其他亲王府邸,不论是殿屋上的一片瓦、抑或檐上的兽首,皆是他人望而兴叹的所在,让人感叹先帝对儿子无私深厚的宠爱。
林元復再一次进府不禁驻足叹谓,他是王妃的亲舅舅,王府自然来过多趟,但从来没有这一回让他寥寥感到落穆之息。
跟在小厮身后,林元復观起四下里,眼中黯色浮现。从前水廊的红纱灯笼已被取下,如今挂着浅素的八方灯。虽都是灯笼,但今日宛若一片惨淡的苍白,遮蔽往昔辉煌华丽的蓬勃生气。
有了万春舸的前车之鉴,在距离松风山月一射之地,便有两排六名侍卫把守,阵势不同以往。小厮欠身原路返回,侍卫侧身让开道,林元復这才进入通往松风山房的□□。
曾黎已等候他多时,上前问安后,立时请林元復入内。
【舅舅..】
身后的门被合上,林元復越过罩门朝里走了几步,面对徐徐转过身的墨兰,执手行礼,【王妃殿下。】随后又朝书案后的赵怀遐行至一礼。
墨兰立在案角处,自袖中伸出手,唇角微微含笑,【舅舅不必如此。】
他三人未多寒暄,林元復亦知赵怀遐托话请他过府,并非太原送来物件这么简单。
【找我来,是康阳公主一事有了新进展?】林元復挑眉,直入正题。
【不错。】赵怀遐接话,抬首与墨兰对望一眼,再一同看向林元復,他说,【和大夫有关。】
说罢,赵怀遐自案后起身。烛火燃着细高的蜡焰,案面一列摆了微黄的纸。他探出右手指向案上列出的数张单上,林元復并无避讳,直接绕过案首,站到赵怀遐左侧看向他指出的地方。
【我与九畹刚过完目,请你再瞧瞧。】
墨兰静默须臾,而后想起什么,拂过衣袖,缓步离去,返身至书柜后斟倒一碗茶来。她一举,递给林元復,朝他点点头,待人接了,则又回身到赵怀遐的身侧。
数张供词陈铺在案上。
林元復低下头,定定地看着一行行黑字,看过两页,蹙眉微皱,疑虑之色渐重。
他吃下一口茶。
【看起来.....整件事的疑点并不大..】
他抬了一眼,却见赵怀遐未作惊讶之色,心里道,也是,他这么聪明,怎么会连这点也看不出..
【硬要怀疑,一是公主的女婢生殉,二是这些药方清单、脉案、饮食、大夫的诊断之间细微的差别。】林元復比对了一番两位大夫七月前后的诊断脉案,拧眉,陷入沉思,他放下吃的茶,【依前医家的证词来看,康阳公主确实有头晕眼花类似贫血的症状,此人用药方面十分克制谨慎....】
赵怀遐道,【是如此,他深怕用量增大会有损母体的健康,是以想慢调细养为主。】
林元復在另外一张纸上点了点,【这张呢?为什么突然换了医家?】
这才是最主要的。
墨兰眸中闪过黯然之色,声音并不高,【...据供词,是玉明多次症状不见好,谴退前一位医家,改用了这位大夫,此人是卫安王府的驻医,由世子妃沈珍珠推荐而来,她也有身孕数月。】怕林元復没有听懂其中的关系,墨兰详细添语解释,【沈珍珠是沈章柾的妹妹,她时常去公主府,怀有身孕后,二人常常一块儿交流说笑,她见玉明症状一直不见好,便引荐了给自己请脉的医家,这一来,玉明之前头晕眼花的症状缓解不少,遂也没再调派太医院的太医。】
林元復点头,在沉默的半晌中,转首问起墨兰,【王妃怎么看?】
墨兰一愣,万没想到舅舅会问她的看法。
安静的山房内,墙上浮动的光影仿若水面的浮萍。
迎着赵怀遐与林元復二人的目光,她略作沉思,少顷,方道出自己的看法,【依我看,其实并无不妥之处。从沈珍珠引荐大夫一事上,她做得没有错的地方。一个玉明确实身患类似贫血的症状,二个她引荐的大夫又实在缓解了玉明身体上的不适。】倘若玉明未曾感到身体好转,想来不会留下沈珍珠推荐的人。双眸触碰过赵怀遐后,转目对上林元復,露出几分凝重,【这也是我刚刚同蕴安说的。不过,七月之后,这些药方有没有问题,或者他的脉案是不是存在问题的,这些...并不能贸然断定。】
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些药方及饮食没有问题。
【我和九畹的意见相同,七月后,玉明的会诊大夫由两位改为一位,这也是疑点之一。她自己的决定,还是谁让她改的?】说起这些,赵怀遐脸色渐浮起冷意,他伸手拿起那几页薄薄的纸,眸子发亮,【这些东西,包括他的脉案又是不是真物.....】
赵怀遐冷冷地轻呵,眸中前所未有的凌厉,他撇过首,似乎为了发泄般,手腕一使,扬出数张纸页甩在桌案。
墨兰眉心忧重,娟子搭上他的臂腕。
【他说的话又是不是真话...对么?】林元復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补添上一语。他低眸掠过案沿,手指轻轻地从上面划走,走出案后,双手交叠在官带前,【严刑逼供当然好,但殿下莫忘了,史笔如刀,屈打成招.....这从来不是审案应该有的,也不是真相。】
赵怀遐随着他的话缓缓转头,他冷冽的目光直视林元復。
【你说得对,所以我在极力忍耐。人心深沉,谋求算计,流言蜚语远胜长枪,所以我听大哥的话,我请了旨。可是舅舅....我二妹妹只有二十岁...我无法释怀妹妹的死,沈章柾释怀得了他母亲的死?】赵怀遐望着他,冷笑,摇头,【我不信。】
母亲死掉了。
作为威北侯的嫡长子,本应是他的爵位拱手相让后来的继母孩子。
沈从兴应该怎么安慰他?安慰他的嫡长子?怎么补偿他嫡长子失去的荣耀与爵位?
怎么做,才可以让邹家满意?
他或许对他说,去娶个公主吧,你是驸马,你的孩子仍然会有爵位,你不会失去荣耀与尊贵。
赵怀遐的猜测怀疑,其中感受最深的当属墨兰,她曾险些失去过林噙霜。无论母亲犯过什么错,她都不会允许有人从自己身边夺走母亲的性命。她深知赵怀遐此刻的心伤担忧,靠在他身后,抬手轻轻抚过他紧绷的后背。
墨兰眨着眸子,眸子里泛着微红的水雾,【舅舅,我们想找到实证。】
林元復的眸光平静如水,端端正正站着面对他们,沉默未语。角落里放置的烛台闪着散光,他俊逸的面容上,唇角抿得很紧,烛火轻轻浮动,光芒像极了水纹荡漾,搅动着里头的不安浮现。
【我来,帮不到你们查案。】
他这么说。
赵怀遐闻言,细细品味这句话的含义,他眉头微皱,慢慢移过目,放到林元復的脸上。
似乎一瞬间没弄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来..】林元復再度开口,【是想殿下思考一下这个猜测。】
他收敛了神情,眼睑上方的眉尖彼此靠拢,看起来十分严肃。
墨兰敏感,一向对人的情绪变化感知最深,心头的弦因他话里的风雨欲来而猛然紧绷。过重的担忧令她全身起了一层轻微的冷栗,为了汲取温暖,她轻轻朝身边人靠去。赵怀遐感受到她的不安,抬手覆在她搭在臂弯间的手背,温柔地安抚,给她最可靠的支撑。
【什么猜测?】赵怀遐问。
【今日刚得了奏报,赴山东青州上任的马余亮,途中暂歇的驿站突发大火,死了五人。】
赵怀遐眉睫一跳,立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当真?】他不禁再次确认。
马余亮不仅仅是去上任,他赴的山东青州,那儿知府的死因尚未清楚,而赵怀遐恰恰是从那儿返的京城。
林元復点头,【自京到浙下达任命书,和你去青州查案是同时进行的两件事,而马余亮需要交接现职,所以他需要一段时日才可以去青州。看起来驿站失火和你当时快速返京是两件不同时段发生的事,但细思来,何尝不是在阻碍人入青州呢?我想-----康阳公主之死...】
他面无表情,却让人看出后头的波澜风浪,一字一可怕,一字一生寒。
【-----是为引诱你回京。】
屋子里很静悄悄,最后的话音如同一张网密密实实落下来,非同一般的死寂。
墨兰的面容一刹失去血色,几度张嘴却出不了声儿,不住喃喃,【怎么会...】
如果是这样......她瞳孔收缩,哀凉的视线慢慢朝上,在触及到赵怀遐紧绷的唇角时,心痛得难以呼吸。
宫中。
已准备就寝的赵英策忽然停下来,他警觉地竖起耳朵,听见门外内侍匆忙慌乱的脚步声闯过殿门。他心头预感不好,想到母亲,猛然咯噔一声,凝眉肃目等待着人从殿外进来。
【陛下、陛下!】内侍急声高呼两声,一路惊慌冲进来跪下。
赵英策震惊内侍的传话,急步冲出,衣袖挥舞,【还愣住干什么!速报昌王府!】
赵怀遐此刻眸色深邃幽冷,如同寒潭,【青州....】
一切源在青州,那隐藏在背后的事情定然不会太小。
敢冒着杀害朝廷命官的风险也要阻止马余亮赴任..
那背后会是什么?他很想一探究竟!
松风山房的门外传来曾黎的声音,【殿下,宫中传来急报。】
墨兰与赵怀遐心头一跳,这个时辰宫中有什么事?他们不约而同想到沈太后,纷纷对视一眼,【进来。】
【殿下。】曾黎慌了神,进来便跪在半道,嗑了一个头,【宫中来报,沈国舅沈从兴-----】
【自尽了!】
短短三个字,好像迸进的火星,散满整个屋内。
墨兰嗅到了冷焰的寒气。
这个世界需不需要一把伞
没人可以否认,它是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