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八章、《医案》
京城有一抹最特别的色彩,放眼整片王土,没有哪一座城有这里红得像梦一样,令人如痴如醉,视死如归。
它是山顶的明珠,吸引无数人前来粉身碎骨、身首异处,留下心脏里的血液渗入泥土中。
历史层层的烽火狼烟去盖染它,人们闻着红色腻垢的腥味也就来了。
成王败寇。
来来去去。
这个天下,他们想要称王。
前方现出王妃身边的侍女,小厮望见,立即垂首侧身让出松风山房的台阶。不多时,侍女们青绿的纱裙自眼前飘过。
月芷开了门,进去一步告禀一声,【王妃来了。】
她话音落地,墨兰已到了台阶上,杜玉扶着她拾阶而上,眼见到了地方,便对身后打着伞的小丫头颔首,小丫鬟听话地撤去撑着的伞。
松风山房因万春舸闹了一通而产生的些许狼藉污渍,此刻已打扫干净,地上泼了茶的毯子重新换过。
墨兰未注意这些细节,她踏进屋里,冲月芷她们微微一笑,【不用伺候,各自歇息去。】
【奴婢让陆英她们在外候着。】
月芷这么说,墨兰也点点头,手抬了抬,让她们关上门。
一转首,就见赵怀遐坐在书案那儿沉思,他的眉毛微微耷着,淡了水墨色,黯然寥寥,几分郁郁。
屋里的长窗紧紧锁了起来,外头的风怎样吹也吹不进来,心慌地往窗纸上横冲直撞。从贺家药铺回来的墨兰,因心里牵挂,一路穿过花园来松风山房,她脸儿有些微红,身上泛热,便给自己脱去外裳解一解热。
【可找着了疑处?】脱下衣服挂到架子上,墨兰莲步轻移来到案前,问他。
赶了一路不免口中干燥,顺手拿起他那盏茶准备饮下,赵怀遐虽在沉思,却也注意到她的动作,伸手及快地拉住她的手腕,按住茶碗,脸目抬起时,眉宇不悦,拿走她手上的茶,【冷了。】他这么说。
墨兰微笑,【解一解渴罢了。】目光自然而然随着起身的赵怀遐,穿过书架,透过缝隙,他在后方的葵花桌上重新斟出一杯新茶。
滴滴沥沥的水声冲击着瓷的脆声。
【再急,不急一盏茶。】他的话自书架后面传来。
墨兰目中浅浅,口中连连应答他。低首望见他正看着的东西,于是挪过莲步,绕过案桌,在他起身的位置,素手拂过纱裙坐到那张大椅里。
拾起那些被放下的纸张,一一看起来。
赵怀遐替她重新倒了一杯热的来,递到她手上。墨兰坐了他的位置,他只好站去椅子一旁,等了一会儿后,见她捧着茶不喝,只顾着看那些重复的供词。赵怀遐不禁问,【烫么?】
说话时,左手探去拿走她手上的茶,在自己唇边抿了一口,他微微挑眉,刚刚好,【怎么不喝?】
他的举动教墨兰无奈,转首相看,唇口淡笑,一手冲他扬了扬供词,【想多看看...】说罢,又从他手中拿回杯子,这一回她呷了一口,免得等会儿她没喝又被他念叨。【这儿可有头绪?】
她指指手上的供词。
怕盏中余剩的茶水泼洒了纸张,墨兰将青盏放得远一些。她仰目看向赵怀遐低下的眼睛,【有么?】她重复问了一遍。
虽然很想从中窥出一点头绪...
赵怀遐抿着唇,【没有。】如实相告。
诚然他并不想说这样的话,几乎是瞬间的事,他的眉宇闪过一丝无能为力的挫败。
玉明的死,是一块悲伤到绝望的阴影。
赵怀遐忘不掉,定不下心。
大哥劝过他,但他偏执、私情过重、怎么样也不肯过去这一关。为了他宽解,大哥也只能放手让他查。
墨兰是了解他的,注视着他的目光落在那一堆供词上,黑色的眼底仿佛有起了波澜的细浪,她心头略颤,微微偏过面,问得认真,【真的没有么?】
此话一出,赵怀遐眉宇闪过犹豫之色,他语迟迟,最终手搭在椅背上深握了一把。
【你应该记得,玉明走的那天,她自小的侍女投河,以身殉主。】
墨兰点点头,【大约是夜里,那天事很多,我...】
不愿她再想起那天伤心的事,赵怀遐俯身用手制止住了,【别说,让我说。这里面无论是何人的供词、或是脉案、或是饮食药方,没有一处可以证明玉明死在别人的毒手之下;我亦只是拿丫鬟殉主一事来说服自己,这里面有问题...】
沈章柾得知后,悲伤之余,不过是吩咐管家要拿上足够的抚恤费安抚那一家人。
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抚恤费,无论什么样的死法,都可以掩盖在其下。
所以,从那一家人口中,赵怀遐派去探查的人未询问出什么疑处。
【为什么?】
【我怀疑沈章柾..】他说出心底的猜测。
【为什么?】这是第二句。
这一次她豁然起身,惊讶失色,在他认真的眼眸中,忽然扭头一张张翻开供词..
一目十行的浏览,瞳仁微缩,她竟然看到每一个人的供词上都会被问上一句------沈章柾待公主好么?
凉意遍身的同时,身后传来他微冷的嗓音。
【母亲或许也忘了... 大邹氏是为了救她而死的..】赵怀遐眉头锁住,他握住墨兰发冷的手指,注视着她的眸,【我们从来没有问过他,忘记了么?】
忘得了么?
【他们可是有一个孩子....】她说得不确定..因为这一瞬间,她马上想起曾经想要杀了她娘来成全自己自尊的父亲..
一个为了清誉与名声的男人,完全不顾惜同床共枕的女人,狠得下心请家法,谈何情深意重....
夫妻二人,并不全然是亲的。
母仇---她和盛明兰之间,才横隔着真正的母仇。
【没有人会相信你...】这个理由过于荒唐,墨兰摇头。无论是赵英策还是沈太后、或者是嫂嫂,他们不会有一个人相信。他们怎么可能会相信,丈夫会杀掉自己的妻子,何况那个妻子还怀了他的孩子,他们的感情还非常好。
没错,沈章柾对玉明温柔体贴,并不是一对看起来彼此憎恶的怨侣。
【你信。】
赵怀遐薄唇轻启,面上浮来点点笑,抬起纤长的手指勾拂了她额角的碎发,【你信的不是么?】
他的眼里有信任的托付。
世上的事,从来不是什么非黑即白、清渭浊泾的清清楚楚。
这一点,是盛墨兰的切身体会。
是的,她信。
【嗯,我信。】她点头。
这种毫无怀疑的笃定并不完全是出自对赵怀遐的信任,她知道他是聪明的,她更是爱他的,但这些不是她信任的全部理由。
她放不下的...是二妹妹,是一个年轻鲜活而骤然逝去的生命。
【如果沈章柾清白,那最多不过是我们背负些责骂,是我们悲痛过度想左了,无论是什么骂名申饬,我和你请罪也是认,风雨同担;但若不幸...猜测它是真的,而我们仅仅因为相信‘这不会的’而放弃追查....】那二妹妹的死,那事情的真相,她回想起这一天,回想起她握住自己的手说她先走了,怎么能原谅得了自己?【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永远不会!】
她握紧纤细的手掌,宛如攥着的心被痛苦撕碎,只剩红色的狰狞在五脏六腑中风云搅动。
一颗泪自她微红的眼眶滑下脸庞,墨兰轻轻颤抖,任由水雾迷蒙双眼,她几乎哀恸,咬住下唇。
【我们查。】她哭着说,用曾经逃出家门、站到他面前的勇气来说。
赵怀遐展臂拥住伤心的她,下颚贴在她的额面上,此刻他亦是眼角染红,声音沙哑,【我们查。】
下午时刻,赵怀遐命人备马,他骑上径直去了禁卫府。春宴后,皇帝已命自己的亲弟弟接受禁军统领一职。自古以来中央禁军就是最特殊的地方,它特殊在虽直接隶属皇帝,但为确保安全,却层层分属不同,整个军队的权力并不统一,其中高级将领更由皇帝亲自任命,而非从禁军中提拔来担任。这个位子,先帝在时一直是赵怀遐的五叔来担任,先帝走了,赵英策即位,一度是让沈从兴掌管着禁军,现在又换到了赵怀遐手里。
初初上任禁军府,赵怀遐是‘人生地不熟’,一个面子好看些的年轻亲王,那些历经官场资历高的、以及底下真摸爬滚打的将领未能将他放在眼里。若人人服从听命,朝里之间哪里需要斗争?他心中清楚明白,是以刚来的两月,他每日走走过场,一切依旧照着舅舅沈从兴曾定下的章程,并未做过何样改动。
甚至在接了禁卫军一职后,主动请缨去山东替兄长清查知府一死的事。
他在走之前,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将去年四川见过的总兵杨大松等人调入禁卫。
这在他人看来不过是一次穿插亲信的行为,几根鼠须入卫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但这恰恰是最近关键的部分。中央禁军为了能够绝对保护皇帝安全,它彼此制约牵绊的权力、甚至是皇帝亲自任命的高级将领,让它在保卫皇帝安全的同时,也必须保证着禁军的‘安全性’;正因为有必要存在这份‘安全’,中央禁军存在将领与中层士兵的实际脱离状况,坚固的安全则出现了一击即破的脆弱。
甲胄之隙露出的软肋,正是赵怀遐寻隙而入的地方,他要的正是他与下层士兵的联系,而不是他与各支禁军将领的关联。对上,他亦只需要对兄长负责,一群轻视而傲慢、甚至会是别人党羽的将领们,他无需这群人看得起,也不会需要他们太久。
到禁卫府了解了下近期治安,再与杨大松交代了一些事情后,他转头又赶往宫里去看看母亲沈氏的身体是否好转。
在宫道上意外与顾廷烨照了一面,顾廷烨停下脚步朝他长揖行礼,【昌王殿下。】
赵怀遐淡着神色,黑眸微在他身上一掠,仅仅答应一声,急风骤雨地擦过顾廷烨而去。
躬身执手的顾廷烨感到手背一丝微妙的凉意,这等凉意很是萧索、也很是不被看在眼里的轻视。顾廷烨直起身,讽刺地挑眉,这么多年来,竟还有人可以重新给他这种不舒服的感觉。
顾廷烨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想起近日的风言风语,在心中不禁道,陛下真是太宠他这个弟弟了。
待赵怀遐回到府中,松风山房的灯已点许久。氤氲的烛火影儿留在镂空的花罩上,墙壁无端地被切割出片片朵朵的淡墨色梅花。
墨兰誊写了不少纸张,多是被她揉成一团扔了出去。赵怀遐走进来,脚下在触及到纸团时,轻微的细响,但专注的墨兰全然闭塞了耳目,她执笔润过砚台,一心一意地照着供词誊写自己的疑点,试图推断出暗藏其中的玄机。
赵怀遐弯腰捡起纸团,拆开看了看。
【有没有用膳?】他握住墨兰的手,眸色认真地问她。
墨兰见到他有些惊讶,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窗户,这一举动教赵怀遐紧锁眉头,露出不悦的神色来,很显然她没有吃饭。
【陆英。】他将这个忘记吃饭的人瞪了一眼,转首喊外面的人。
墨兰自知理亏,笑一笑后,放下手中的笔。
【奴婢在。】陆英进来回话。
【去传膳。】赵怀遐吩咐。他没有苛责下面当差的人,想也知道,这个人倔性来了谁也挡不住她。回过头,赵怀遐忍不住起了一句苛责,可转到舌尖,却是一句软话,【别教我担心你。】
她点头,稍微收拾了那些写的东西,继而问道,【母亲还好么?万桉有没有吵着闹着?还有...你有没有吃?】
比起她来,他的倔性也是不遑多让的,这段日子,他何尝有好好吃过饭。
注视着他时,墨兰从椅子中起身,离开的同时,她将手伸给赵怀遐。
二人牵着离开书案,坐到后方的葵花桌。
那边陆英领着女婢们开始布菜,山房只剩二人时,宁静中不乏温馨,但显然笼罩着玉明死亡疑点的今晚,还存在着劲烈的崩裂与压抑。
墨兰就着玉匙,将赵怀遐盛来的素汤送进唇口,她一勺一匙喝得极是慢。
【万桉乖得很...】赵怀遐让她别担心女儿,【至于母亲...我去时嫂嫂刚好也在,母亲睡下不久...】
自女儿走后,沈太后悲恸不起,可以说是一夜白头,从前灰黑的发如今是层层霜白,濮阳王妃来看她,本想着劝慰一二,可亲眼见到此景,她心中难忍哀痛,已是无语凝咽。半个月来,沈氏几乎到达了不吃不喝的地步,无论是大郎恳求、或是尚氏亲喂,她没有任何张嘴的心力,整日整夜以泪洗面,呼唤着她女儿的小名,想她女儿好好回来。
赵怀遐没办法,只能把母亲最疼爱的万桉送进宫去,又叫宜福领着妹妹两人哄着,这才让沈氏慢慢吃喝上一两口。
短短数十日,沈太后瘦得脱了相去。
墨兰懂他未尽之言,伸着筷子搛起一道菜放到他碗里,【明日我早些进宫...嫂嫂身子也不好,这段日子内外靠她辛苦打理着,我怕嫂嫂也不定能撑住...】
她还要去看看宜福,这孩子心思敏锐比别人懂得多...
【记得去看宜福,玉明疼爱她,她心里知道,只是见我们忙碌又怕我们担心,一直忍着没说。】
【刚好我也在想宜福。】大约这便是二人之间的心有灵犀。
她心想,或许女儿已在背后哭过了,像她小时候,怕柔弱的母亲担心她,只好躲着偷在夜晚小泣,一层被子,覆去伤心。她明日去时,得带上她喜欢的糕。【你出去后,我将那些供词又看了几遍。】
火烛拢在灯罩里,摇曳不定,灯罩白壁,昏黄的一团浮边停定着惶惑的烟灰,有种不安藏在里头。
【去贺家后,小贺大夫不在,我只拿了几张药方教曹家姐姐看了,她如今跟着学也懂得不少,能看得些药单子。她看了我随意拿着的方子,只说有几张单上的药,自甜度上高出不少..】
【不妥?】
墨兰摇一摇头,【曹姐姐说党参、甘草一类用得并无不妥之处。】赵怀遐认真听她说,【你走后,我一个人安定不了,所以翻了脉案、又仔细整过那些药方----好了,我们去书案那头说。】她等着赵怀遐饮下半碗汤,随之放下碗筷,拉着他过去书案那儿。
她引袖一指,青葱纤纤,【这儿是玉明七个月前的药方,这边是玉明七个月后的药方】从右手边往里走,她再度引赵怀遐看,【那边一摞是玉明的饮食记录案...】
这些案方清单,赵怀遐也有一一过目,但是他并非医家,自然对药理详情不能一一通解,只看到药方上使用的药材是丹参黄芪一类,他自觉得这是补气之物。女子血气亏损常而有之,是以赵怀遐虽看到了却未察觉有何不妥之处,也并没有特别地去分门别类。
【玉明自怀孕六个月后,无论她的饮食、或是她的药单,所食所用皆是糖高甜多。蕴安,我想说或许我思考的充满了臆想,但是....这些都很不寻常..】
她眼眸发亮,黑而密的羽睫柔柔弱弱,而在柔弱之中,还有她挣扎破土而出、不想藏掖的风暴。
灯儿静静,黄微微的光。
照在壁上,像极了水面晃荡的浮萍。
她在赵怀遐的耳边说起母亲算计卫小娘难产的手段。
【母亲不想卫氏生下孩子,多赠以她补物为食,想以此算计她去母留子,毫无痕迹除去卫氏;玉明饮食用药食甜居多,在我瞧来,犹如故技重施。虽说食甜吃糖并无什么毒害之症...】
【但水满则溢,未尝不是有心人暗害..】赵怀遐听出弦外之音,他神色愈重,拿起上页一张单看起来,思索着道,【假设以此来推断,唯有两点难以考证,其一、饮食上写着玉明今日食用什么,譬如茶点这一项,我们难知用料几许,用糖多少;其二,玉明的脉案,我记得七个月时被诊断出饥饱痨的症状,时常头晕眼花.......】
赵怀遐停住,他突然想起来,喃喃一声,电光火石的一刹看,他浑身微凛,手上极快地翻着单子..
在一行行小字的下面,指尖点在姓名上,在那里----医家的名字并不相同。
七个月后,赵玉明的请脉大夫换了人。
他静静地说道,【九畹,有人在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