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章《先曲》
五月上旬,已是春末初夏的季节。四月的樱花开败而去,唯有粉桃艳李凭借枝头最后的风采,争一争春末最好的光景。
它们三三两两的点缀,青野上,是东风里醉人的诗意。
天宇澄碧,广阔草地连绵,栖息高树上的鸟儿,被箭笛之声惊飞,哗啦一声,黑色的翅羽张开,十数只鸟儿振翅齐飞。
它们仰天盘旋,黑漆的眼睛,轻易而举望见威风凛凛的金旗。
【娘娘当心脚下。】侍女扶着一宫装妃子,提醒她小心地上的杂草绊脚。
女子面容不俗,一双黛眉弯弯,发髻间缀着镶金的翡翠珠花。当年东宫的吴美人,已经是吴妃了。
她款款前行,朝着彩棚而去。目光由近而远的望,那最大最高的彩棚宝座上,是太后沈氏与皇后尚氏,她们语笑晏晏,分别逗着尚氏膝上坐着的三岁多男孩。
那是赵英策的嫡子,是他的第二个儿子。
吴妃坐到另一顶彩棚的宝座上,她的目放到眼前热闹的场上,侍女为她一指,【您瞧,皇子正坐在陛下的马上呢。】
吴妃顺势而观,绿地草青上,高大骏马的马背,坐着一个头戴小冠的孩子----那是她的孩子,是陛下第一个儿子。她看着孩子虽年纪小小,但坐在马背上丝毫不怕的样子,笑意弥在眼中。目光略移一移,从孩子身上望到赵英策。
不多时,她的身旁近来一位女子,是她的另一位侍女。那侍女低下头来,在吴妃耳边轻轻私语。吴妃听明白后,侧首,朝那勋爵家女眷的人群投去一眼,梁府的吴大娘子微微向这边彩棚致意。吴妃笑容缓缓,略作点头。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与儿子玩耍的皇帝,对身旁的侍女言道,【请吴大娘子过来。】
侍女应声,不一会便请来吴大娘子。
【妾身请娘娘福安。】
吴妃令侍女扶起人,亲切道,【姑母多礼,坐一坐。】
一张凳子就近宝座摆着,吴大娘子顿了一瞬,只好随之落座。吴妃立时未亲近搭理,被冷落了的吴大娘子不由偷眼瞧起吴妃神色,心尖颇是忐忑。今日她有事求人,为她那最小的儿子---梁晗。
【大皇子比上一回见,身量又长高不少。】吴大娘子一贯冷淡矜贵的脸上,浮起不自然的赔笑神态,顺着吴妃关切儿子的目光,开个话头,【骑在马上稳实,实在难得。】
孩子是当娘的心头宝。
这恭维话虽不花团锦簇,但听来大是愉悦了吴妃的心。她唇边浅浅,【赖陛下疼他。】
顺着大皇子说起一些起居事宜,吴妃倒是十分乐意闲谈两句。
稍过片刻后,吴妃方轻声问道,【大表哥在边疆可好?】
猛然提及家中庶长子,吴大娘子愣了一下,不知她为何这么问,待回过神后,简洁答道,【听老爷提及,一切尚好。】
马背上的小人儿朝这边伸出手,吴妃见状,亦对马背上的儿子轻轻挥一挥,【半月前,陛下同我夸过,说大表哥用兵甚好。】她微笑着一边说,一边将头转过来,深言,【自家亲戚有出息,得陛下盛赞,本宫犹身感己受。本宫又想,既是一家人,总不好是一枝独秀,得茂些才是。】
吴大娘子听她一番话是正中心怀,但也明白其中意思所在。便如从前送她入宫伴驾的目的一般,她如今有子自然是要筹谋一二。
【娘娘说得极是,花园里需是百花放,才算得兴盛。】吴大娘子低首附和,【六郎仕途不顺,从兵马司副使一路起起伏伏,这么多年,不知何故竟出不得这金刚圈,我为他忧心,只好来托托娘娘,寻个好的。】
吴妃微笑,【姑母托到我这儿,我自然尽力,只是六表哥该对正事上心些,姑母亦应当相劝一二,教表哥别在闺阁姬妾上贪玩耽溺方是正经。】
说起儿子此事,吴大娘子不免愁叹的多。在侄女面前,一向要强的吴大娘子终于吐露出憋了多年的委屈,【六郎的婚事多磨多难。从前我说亲余老太太,想让他娶余大姑娘,一来余大姑娘恭顺柔静,二来想余太师心疼孙女,不免会爱屋及乌,若能教导六郎考中举人那也是好,谁知....唉...这边是小的不如大的好,早些又是大的不如小的好。】
谁也不知为何余大姑娘要嫁去云南,且一定是余大姑娘,人们只知是余二姑娘见不得姐姐好,抢了姐姐侯府的亲事。
当年这门被‘换人’的亲事,吴大娘子唯一的安慰,仅是余太师应承过她,无论是余家哪位姑娘,他都会将六郎做半个孙子看待,教导他读书学习之事。
无奈,梁六郎实不是读书的料。
吴妃挑眉,听出‘早些’里头的缘故,忽然笑起来,【您是指如今的顾候娘子与.....】她引袖掩唇,按下话音未表,【怪不得呢...在家之时,曾听六表哥提过,他说自己曾与盛家四姑娘碰过面对过诗,一直以为捕风捉影,是表哥想多了...没想到,里头还真有些牵扯..】
吴大娘子勉强笑一笑,即便曾闹出过什么捕风捉影的事来,那位如今已是亲王王妃的地位,于此上,她也不能亦不敢再说上一星半点。【当年盛六娘子容貌姣好,又明理知事,虽是庶女,但行事大方,亦不柔弱造作,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怪六郎没福气..】
至于身为昌王妃的姐姐。
吴大娘子至今仍不觉得她好过明兰,一件护国寺的事,足以令她对此女子的心机鄙薄。只是她运气好罢了,碰上沈氏去提亲,直接一步登天。
听出吴大娘子语气中的不同,吴妃不着痕迹地唇侧微挑。
【姑母为何对王妃看不起?】吴妃问,余光打量一眼,吴大娘子已变了脸色,她立时笑容温柔许多,【您又何必看不起,如今六表哥连那人的裙尾也瞧不见。偶尔呀....姑母也该将您的眼睛往低里摆些,不然有一日膝盖跟着受罪。】
她语调微扬,越说越冷,淡淡的讽刺目光落在吴大娘子身上,吴大娘子尴尬地受不住,又觉分外难堪。
吴大娘子走后,一旁的侍女陪侧在吴妃身边,她瞟上一眼离去的吴大娘子,未语先笑道,【奴婢瞧吴大娘子可与从前判若两人。】
吴妃自知婢子何意,可她偏好奇地哦上一声,【怎么说?】
女婢答道,【从前大娘子瞧人,那神态自高高在上,便是见了娘娘,也一样不气短;今日就不同了,她求着您,望着您,眼睛里谦卑着呢。】
吴妃听后,却没有应有的喜悦,她微哼一声,略冷地说,【若不是梁家女儿嫁的嫁小的太小,她如何选了我送进东宫?梁家嫡支也没落了啊....】想一想盛家的姻亲关系,一个侯爷女婿、一个仕途正好的儿子,吴妃难免为姑母当年的短视而惋惜,假使六郎娶了四姑娘,这姻亲关系岂不是日后的一大助力?比起如今孤立无援、人才凋敝的梁家,渐走渐盛的盛家才是一块最好的基石。
可惜、可惜呀...
【太后说昌王妃是赵家的福星,她却觉得不如盛六娘子...】
吴妃抵肘撑起额角处,再回想过姑母微微嫌弃的神色,不由觉得好笑至极。如若梁晗娶了当年的盛四姑娘,姑母何需屈膝卑颜地来求自己?
那女婢蹲下身来,挨在身侧顺势锤在吴妃的腿上,【古人说福祸相依,果真是不假。昌王妃的福气治好了昌王的病体,她却生不了儿子。】女婢仰起头,悄悄用手挡住嘴唇的一侧,【奴婢听说,太后娘娘请章家姑娘来,是为给昌王添一位侧妃?】
吴妃并不感到惊讶,此事她隐约听赵英策提过。对于给弟弟纳妃一向比较执着的赵英策,这一回反倒不太赞成太后沈氏的意思。他和吴妃闲话时,只叹道一句----注定章家姑娘伤心。
这话生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是赵怀遐一往情深而不改。
还是昌王妃手段了得,直教一个男子对她死心塌地呢?
吴妃久久未应,她淡淡垂着眸,似在想些什么。女婢见状,遂也低下头,不再说话搅扰,一下一下垂在腿上。不多会儿,去过母亲处的赵英策,携着儿子来到吴妃身侧。
吴妃一笑而起,让过宝座,自婢女手中接过茶奉给赵英策。随后一边擦拭起儿子额上的薄汗,一边听赵英策说孩子在马上的种种。
【那个章家姑娘呢?】
听吴妃提起,赵英策顿了会儿,才慢慢道,【四弟曾说过,注定了这女子更招他喜欢...】
他一扬手,望着吴妃时,将茶盏放入侍女的托盘中,面对吴妃微愣的神情,宽厚的面上泛起轻松的笑,【朕至今没明白他喜欢什么。】
吴妃推去儿子一旁玩去,回身含笑,眼波盈动,【陛下何须知道那些?明白喜欢妾身什么,才是重要。】
她语中温软,话里情柔。
赵英策被逗乐了,手伸过去,拉着吴妃一个转身,坐在自己下边的凳上。
那轻纱似的广袖如花影,浮悠之间,飘露出不远处的贵眷们,她们锦绣衣裙,香花并髻,似缀点在青天绿地间的美丽花朵。
只在远些,青坡上树影寥寥,淡墨鹅黄,一匹雪白的骏马,时而伫立,时而缓步。一个女子拉着缰绳,乌发挽髻,长裙广袖,她穿着天青缥缈的衣裳,薄纱披帛长长地随在风中,远看着,便如裁剪过的两片红霞降落。
她端坐马上,任由白马走走停停。天空是不可触及的深海,轻云碎成朵朵自由的浪花,淡淡金日,光阴成千上万荡漾在这片青坡上。春风轻盈拂过她的眉眼,万般流连摇曳起长长的披帛,任她像一只振振欲飞的蝶,溶溶地陷落春光中。
此情此景,堪是人间最美画卷。
华兰一眼瞧见,心中兀地突出一根刺,扎出鲜血。她顿了顿目,转身碰一碰六妹妹,眼神一使,明兰与人含笑之间,不着痕迹地一望。待看清是四姐姐的身影后,一瞬失神,她微笑,平静地问华兰,【怎么了?】
脚下远离人群多走出两步。
华兰搭着她的手臂,低头与明兰耳语,【听闻太后娘娘要给昌王纳侧妃,为了没儿子的事儿。】
明兰睁着她的大眼睛,【真的么?】她心中明白,华兰不是为了这件小事来说,所以即便她知道,她也扮做不懂的样子。
果然她说完后,华兰微微扬起唇,落下纨扇,端庄的脸上,唇线显目出讥讽的弧度,【她那又是个丫头,别看是太后娘娘,放到寻常人家,也是个老太太,如何不急子嗣呢?】华兰轻轻叹气,【你是一个接一个生儿子,她却是一撇腿一个丫头。】
明兰静静未语,心中想着早年间逢人便被夸是好生养的话来。
华兰侧身靠近,二人相贴无间。明兰听她一语,气息扑在耳际,激得她浑身一阵战栗,心中连绵波澜,浩荡壮阔。
华兰附耳说,【当年若嫁的是你.....我们姐妹亲近,如何能不走得更近些?】那才真的是家里出了个‘王妃’-----姓盛。
偏偏是她。
是她应了上去,她说她要嫁。
春风拂过明兰漂亮的面盘,她的美貌毋庸置疑,目中含笑,【姐姐爱说玩笑话,一家的姐妹,哪有不亲近?】她又低声劝道,【既是一家姐妹,今日她临面丈夫纳妾,我们不该乐才是。】
被明兰拽一拽衣袖的华兰,想想她的话存有几分道理,更是对此番提点的明兰又多添几分敬佩。比起矫情算计的四妹妹,便是这样一个通透温厚的人,又善生养的嫁给赵怀遐才是。她一向喜欢明兰多些,若是能成为王妃,她常去王府走动走动,在袁家她这一房谁能不尊着敬着呢?
真是阴差阳错。
华兰拉起腰板,很快恢复起往日的端庄贤淑,她将纨扇招一招,【姐姐也是随口说说。】
少顷,她们姐妹俩瞧见一个穿梭女眷间的小女童,绛色衣裙,蹁跹飞旋,不由驻足停下。
她在每一个女眷身边停留一会儿。
待身影越来越近,二人才渐渐看清,原来是四姐姐的二女儿,只是不知她在做些什么。
远在青坡上的墨兰此时也转过头来,她亦是瞧见女儿举动,于是慢慢地驱马下坡。
不多时,那孩子已从旁人身侧一路轻跃至华兰明兰面前,她似乎并大不认识这两位姨母,只仰着小脸,嫣然微笑,【万桉的发冠好看么?】
她摆着小手,旋起一个圈。
明兰待她前来时,便已注意到她发上这一顶珍贵奢侈的金花冠。
几十上百的金黄花朵,烨烨生辉,蕊中点缀白珍珠,佐以宝石,宛如一顶花树,美轮美奂外,华贵显尽。
她问别人好不好看,这顶金冠,不配她这粉玉的人儿也是一等一的美物。
华兰就着此景,想了一想自己的女儿,一霎心口胀成铁皮似的大鼓。
明兰则目光温和地打量起万桉的面貌,和姐姐保宁郡主一样,也是肤白妙目的秀丽出众。
【万桉..】
随着一声呼唤,马蹄声也近了起来,墨兰这才抬了一眼望向边上的俩人,见其二人熟悉的面貌是华兰和明兰后,便又看起女儿。
【在做什么?】
万桉回首,发冠上叮叮当当,真如花树清响,她炫耀道,【想给她们看看祖母送给万桉的花冠吖。】
她摆弄着细嫩手指,无辜的模样惹人生怜。
墨兰浅笑不语。
那一旁的明兰姐妹见她前来,蹲身敛衽一礼,后面女眷莫不如此。
墨兰见状,隔着数步之遥,对行礼的众人道一声免礼。她摸着马儿的鬃毛,问一心想炫耀的女儿,【可要坐到马上来?】
本以为女儿会脱口而出要上来共骑,谁想,万桉听后却认真想了一番,墨兰有些大为诧异,只在瞬息间,摇一摇头的万桉道,【别人还没有看过呢。】她要给没看过的人也看一看。
墨兰对此颇是无言,万桉爱懒,今日暖和的日光,本以为女儿会一觉躺下去,等饿了才起。不想母亲送她一定金花冠,她却‘善良’地一定要分享给别人。这性格中微妙的糟糕部分,偶尔令墨兰很是好笑又无奈。
他人不知万桉隐晦的坏性子,一女眷恭维地附言,称赞着小县主这般心地纯良,来日又当是如何仁善的赞语。
墨兰淡淡而笑,并未回应。她一直端雅坐在马上,低首望过等待的女儿时,注意到她期待被放行的眸光-----那种亮亮的黑光,不同于丈夫藏于深处、时而冰冷时而戏谑的光芒。
万桉多多少少是沾染了些他刁钻的性子。
她的披帛微微动了,一直跟着的小内侍迅速上前来,扶着伸来的手。
下来马后,万桉乳燕扑林依偎过去,她抱住柔软的衣裙,一会儿,悦耳的声音响在耳边,小小的肩上搭来一只令她温暖的手。
墨兰弯腰拍了拍女儿的后背,【去吧,别扰弄了人家。】
众人面对独身一人的昌王妃多多少少是拘谨的,这其中除了她的两位姐妹,并无几位女眷与这位王妃交好。静默之间,一些适才谈论昌王纳妃的女眷,不动声色的细细量察起墨兰。
见她生育过三个孩子,依然身形高挑纤丽,不由和同样是盛家女儿的明兰比一比。二人相较,更长挑的王妃,看似柔柔弱弱,却如玉竹皎然清翠,颇有一种娴美的锋利感,于诗意的月光中,包裹着风霜的不屈之心。
一些女眷心生遗憾,为她‘清翠’的美丽也拦不住昌王纳妃生子而怜悯。
女人呐,还是生男娃的好。
女眷们的目光这又放到明兰身上,甚是羡慕她连生四子的福气,再一看她的脸,当真是清艳绝色。
目送女儿又再纠缠给别人炫耀她的花冠后,墨兰方徐徐回身,自然地微扬起唇,她今日唇色抹得很是淡,是一种杏花的淡粉,只比肌肤深一些,微红的淡色,清透而柔嫩。
【许久不见六妹妹,看妹妹气色,定然一切安好。】
墨兰施然朝明兰华兰走近,双耳的明珠坠子恰似粉樱光泽,在微曲的碎发之下闪闪烁烁,十分动人。
明兰相迎,温然而笑,【托四姐姐福,妹妹一切都好。】她见墨兰并无走开的意思,便又侧过一身相邀,【今日春光好,四姐姐不如与我们一同游览。】
华兰虽不喜墨兰孤高姿态,这时面上也顺着明兰的话挽留。
墨兰笑而不语,既不说好,也没拒绝。她停留在原地,春风吹来,令她的裙踞蹁跹,流霞的披帛,无拘无束地延伸长舞..
直到她望的方向----远处的彩棚出现一对身影,甚至只有一个入她的眼的身影,慢慢地朝这边转来。
她知道今日有许多人会想看她的笑话,背后闲言碎语,说起一个女人的可怜----生不出儿子来,再美有什么用?
或许连她的姐妹,此刻也在可怜她,为她生不出儿子而不得不让丈夫纳妾而深表同情。
可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墨兰看着前来的身影,唇边现出悠然的淡笑...
她们一直不知道-----她真的足够任性。
绛红的薄纱似淡香花影,被微风托起,轻云悠悠,鲜艳的霞光宛若东风吹落的残红飞向深深的天宇。
墨兰旋即转身离去。
这一回,该让他来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