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心四十五》
都城七十二酒楼,一座白矾,正京城之首。
冷青青的葱木,长墙隔开对街,自红纱灯笼的大楼门前,连数条曲折的游廊,接三层相高的香楼,彼此间飞桥架,栏槛通。待到晚上,人来客往,灯火明光,楼顶每一道瓦楞间各放一盏莲灯,珠帘秀额,点缀得更是耀目美丽。
传闻里,每逢会试期间,有不少人家来此楼东面点一盏许愿灯,希望紫气东来,保佑子孙;抑或是心有所属的姑娘,祈祷心上人,可一举高中。
一盏灯的位置..
【是这个数呢!】小二弯身倒完茶,神气地朝这位客人翻了两翻手掌。
【一百两?】
【公子您真能说笑。】店小二走上两步,指指对面,白矾楼上仍挂着数盏灯,点点星火,飘飘渺渺,恍若那不知会落在谁头上的功名。小二重下声音道,【一千两,还只能挂一天。瞧见那东角上的那盏没,殿试挂那儿得是上万的数。】
客人坐在窗角处,顺着小二的一指望过眼,一盏小灯飘在那东角的最上方,他看罢回过头,与小二谈笑,【万不能是状元挂在那儿。】
这是十二月的天,天冷地寒,他点了一壶老白茶,自斟慢饮。
小二嘿了一声,觉得这客人真狂气,笑侃道,【状元不能挂那儿,他能挂哪儿?】
他抿唇微笑,一盏瓷杯轻手放在桌上,【在下惧高处。】
说下这一言,目光落在茶中,他静静地望着茶杯的水色。窗边有冷吹来,被惊了神色的店小二缩了缩脖子,他抱住茶盘,古怪地瞥了眼这淡然神色的青年客人------深蓝的衣袍浆洗得发白,搁在桌上的袖口摩挲地出了毛边,便是头发,也只拿灰麻带子扎着,朴素得近乎寒酸。十二月,一连几日,他都只要一壶白茶坐在客栈的窗边,偶尔看向外面,他平静地坐在这儿,仿佛等着什么来...
今年新帝加恩科,特加一项从未有过的殿试,本在第二年四月的殿试,紧凑得安排到了年底的十二月。
殿试过后的第三日,皇榜会盖上陛下的玉玺后发布----正是今日。多少人前去观瞻,多少学子翘首期盼,唯有他一个不动如山坐在这儿,就着凄清的风,饮一盏茶。
今日十分的冷,冬日清棱棱的光,宛如干净的冰琉璃,每一丝照在人身上,都受不到分毫的暖意,它们让天空透蓝,盘旋着吹着寒气。
白矾楼最高的那盏灯,弱小而无助的荡在寒风中。
天色临晚,北风刮得越发紧了,小二冻得哆嗦手脚,他又去将快熄的炉子烧上。大部分人今一大早去看皇榜了,自然也有想去捉婿的人士,是以,今日街上冷清得很,别说他这馆里人少,连对街的白矾楼也一并寂寥不少。
小二拿着火钳子拨着炭,红彤的黑炭烧着了,旺旺的火涌喷上来,小二一缩头,险些燃了眉毛。
便是这当儿,馆里走进两个官身模样的人,头戴黑帽,拿着红底金粉的报贴。他们甫一出现,便将馆里寥寥无几的人惊起一霎,把头看向门口,待看到那粉亮的喜贴,个个直了眼睛。
这可是礼部来的差官啊!
岂不是说,屋里有人三元及第!?
一刹,闲话的人屏声儿站起来,门口也顿时挤着瞧热闹的人。
【请问..】一个差官巡望四周,【福州的林元復林相公是住这儿么?】
两个礼部来的笔贴式问了一遍馆内人,不见一个回答。其中一个是今年开授笔贴式的文炎敬,他手持金粉红贴,往馆内走了两步,双目巡看,望到靠向窗口的那一桌-----那儿只坐了一个青年人。
被此人不凡的气度摄住,文炎敬下意识停下来。
他在一阵喧闹中,仰头饮尽一杯茶水,放下茶盏时,将茶盏反扣桌面,缓缓站起身,慢慢自桌内渡步出来,执手作礼。
【在下就是林元復。】
众人越发簇拥上来。
文炎敬眼睛一亮,心想果真是他,自己二甲十三名,于岳父来讲,这已是天降英才,而这些人还要经一场官员的会试覆试,若有不中者,即可刷下;剩下的人,才有资格进入天子主持的殿试。种种筛选,层层难关,怨不得人说这是文曲星下凡。
【恭贺林相公高中殿试一甲第一名。】
文炎敬满心佩服,将红帖交给他,给林元復作了一揖。
林元復亦还了一礼。
两位笔帖式一走,周围人忙不迭围上来,喜笑颜开地朝人讨喜钱。一身旧袍的林元復,虽得了状元,恐还不及馆里喝茶的人有钱。他从容地一拱手,口中相说道,【让大家见笑了,在下家境贫寒,钱财不多----店家可在?】
【在的在的。】一个店主模样的人走出来。
林元復从磨破的袖口中,拿出碎银两块,【这大约有三两,麻烦店家换成铜钱,与大伙儿散二两,剩下的,便留给您了。】
历来是有这规矩,俗称见喜。店家接过几块碎银,又见他一身旧朴的衣裳,寻思道,这几块碎银,都不知是人家攒了多久的,一时心生了不忍。
不过,他捏了捏银子....这可是状元郎的喜啊,谁会不想?他就算再不忍,也得为了日后的子孙沾沾。
一群人去沾喜,林元復自好脱身而去,预备上楼回厢房换衣去礼部报到时,那小二贴身寻上来,脸上添了不少殷勤,【状元爷惧高,小的好扶您上去。】
林元復往下一望,却是淡笑一声,【现居高处,则不惧也。】推拒了伸来的手。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来惧怕这世间的高处。
因为他要去的,就是高处。
次日凌晨,冬月寒星满天,林元復先进官署拜见了礼部主官卢大人,然后由司官引领,他居首,次第为榜眼探花等百名殿试者。从午门右下门进朝,冷夜的风寒,每个人的脚下都轻着声儿,他们杂踏在青砖上,紧张的肃穆令这些进士们提着心胆,便这般寂静无声地被引到太和殿月台。
百官齐聚。
天子御殿。
此时天边才微微泛起亮,灰蓝色的天,与暗沉的金黄琉璃瓦的之间,泛起胭脂一样的亮红。
风依然冷。
礼官宣读诏书,继而唱名传胪,直呼一甲第一名林元復,整整三声,偌大的太和殿上空,冷风呼过,他的名字亦在渐升的东日红光中,盘旋高升。
光辉射出照向大地的第一缕。
林元復于漫长的尾音中缓缓睁开眼,百官者打量他、百名殿试者羡慕他,鸿胪寺官引他出列,直到御殿前,跪下行三跪九叩之礼。
赵宗全坐在御首,国朝取士,三年一试,他此次加恩,一是河南地区的学子因灾情大事而错过会试的补偿,二是抡取新才为己所用。他远远望着鸿胪官领着人,深色衣袍,身长玉立,他越走越近,赵宗全眼里倒生了些惑感,眉目清俊的年轻后生,穿着朝服一步步沉稳上前,却是相似一人。
他心中不由一黯,想到那人,死在了广州之地。
因顾忌先帝,他从未有过拜祭,连听闻传来的死讯,他也装着不伤心。
【赐进士及第一甲第一名林元復,叩见陛下。】
林元復朗朗清声,伏叩相拜,只待皇帝训诫两语,他便可起身回到列队中。
然而,林元復并非只为了日后远大前程才取得的状元位,他是为了要走到皇帝身边,才一而再、再而三考下的状元------这只是他的阶梯。
【敬呈陛下。】他自袖中拿出早写好的一卷,双手托起。
这一举动,惹得殿中的官员纷纷侧目来,心中念道,好个不懂规矩的后生。身着紫袍的顾廷烨赫然在此大殿上,身为大都督的他站在靠前的位置,由此,可以很好地打量着林元復的背影,顾廷烨撇着唇微微思疑,原以为是他应该呈的谢恩折,看鸿胪官憋着气急败坏的模样,看来不是了。
昨日陛下钦点三鼎后,消息一经放出,盛长柏便和他通了消息,盛长柏说道-----当年他会试的时候,这位福州的林元復,已和他是同场的考生,甚至名次比他考得更好,取了二甲十名。
那年盛长柏居二甲十三名,被海氏一门选中为婿。
顾廷烨记得自己问了一句,既考得这么好,为何又出现在了今年?
盛长柏道,我之所以认得他,是因此人说过------非状元不取的豪言。
林元復非状元位不可。
科举之路,文人间彼此倾轧得血流成河,却有一个年轻后生,取了二甲十名,说要非状元位不可,何等狂妄之人。
那年,林元復的大名在坊间传闻不歇,而过了今年,他怕是要成为一则货真价实的传说。
顾廷烨自认是个嚣张狂傲之徒,想不到,这位以笔为生、以文取道的贫寒书生,竟是不输他的。
鸿胪官跪下,朝皇帝请罪。
赵宗全温和地宽恕了他,随即摆起手,侍从一见,忙下阶去取了林元復手中的一卷,回身躬下腰背递给皇帝。
卷页于眼前一览,赵宗全扫到几个楷正的字,立时震了目,心中巨浪掀来,哐地一声砸下,浩浩汤汤。他很快收起卷页,没有再交给宫人,仰起头的瞬间,他看见一只白鸟飞纵而过,一直不怎么有表情的面上,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些许温和的神色,只问林元復,【你是福州人士?】
【是。】
【这一页写得很好,朕收下了。】
众官员听了皇帝的话,以为呈上了一纸拍马屁的文辞,皆对这位新科状元不屑起来,文人嘛,怎么能一点风骨没有?
顾廷烨也大失所望,如此卑颜媚上,实非我类。
一切礼毕后,方是皇帝亲笔书写的三甲皇榜,蟠龙绕柱,红底贴金黄,由礼部官员高举,在一甲三人的陪同下,放到长安门外展示三天。
同样,顺天府尹在此时,已在长安门外的街上搭好了彩棚,此乃三鼎甲必须列席的祝贺会宴。筵席间,顺天府尹更会为鼎甲们递酒簪花;这只是第一日,至第二日会有天子宴请的恩荣宴,状元郎会被特赏八十两纹银,赐绢二匹,还会被赏赐朝服一袭。
再过三日后,由状元郎带领新进进士一同到午门谢恩,又至太和殿,由状元上呈所撰写的表文,称之上表谢恩,通常上表文并非由状元一人执笔,有时会是三鼎甲共同撰写。
自然,呈列者唯状元郎一人。
林元復站在高处,满台一百多名殿试者,同沐风雨,他居进士榜首。
白矾楼的那盏状元灯,消失在太阳初升时。
唯有林元復的名字,在夜晚的白矾楼中,仍然传诵不绝。
和大家提醒下,林元復在哪儿出过场。
十三章《欺君》 赵怀遐给顾廷烨求情,提过一句,他和林元復在驿站碰到过。
殿试过后,其实有非常多的复杂步骤,他们一般后面还要去拜孔庙啊什么的,还有一些他们状元郎探花郎的卷子会被拿去展览,刊印,会传播着看,然后是几天后会收进官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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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两心四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