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庄公的解决方式确实有点让人难以预料,不过也在情理之中。他搞了一个光明正大的迷信活动,诅咒。那会儿的诅咒和我们印象中的扎小人啊,收集头发做法啊其实有一点点区别,区别在于通过祭神来诅人,而不是自己上手。】
【关于诅咒这个问题又涉及到历史学的另一大难题方向,思想史。尤其先秦思想混杂许多神鬼迷信成分,祭祀是他们重要的生活方式。比如一年国家光大祭就有四个,春夏秋冬都要祭。然后出征要祭,防守要祭,结婚还是要祭等等。】
【只不过不同于我们今天可能有什么佛祖啊,耶稣啊,真主啊不同的信仰,当时的崇拜是天神和鬼神的二元一体。其中天是至上神,会传达天命,但是能否匹配天命靠的是人君的德行;而鬼神,其实是由人而来,核心是祖先神。】
【说先秦信仰还会提到什么上古人神杂糅,重黎绝地天通,从此与神沟通的渠道被垄断,只有巫才掌握这样的能力。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国语·楚语》观射父论绝地天通那节。其实这就展示了如何从传说看出历史,体现的是巫的专职化。】
“君王无道而遭天命惩罚之事尤多,然听此人言语,怎么好似完全不将上天放在眼中。”公子突虽然到来不久,但在旁观一阵后也已经了解了目前的情况,冷不丁地开口。
息姑在对公子翚泄过愤,又质问过确认鲁侯允未至之后,不知是否想通了什么,情绪倒是平和了不少。
他见无人应和公子突的话,好心答道:“我等死后本应于幽冥重享生前荣华,你看现在可是如此?既然一贯的认识都未必正确,天命又是否真的存在?何况……”息姑又微微停顿,“鲁侯息姑便是德行有亏,恐怕也无法与郑公相比。”
“若当真有天命,我二人何故同归于此?”
寤生冷笑:“我宁愿德行有亏,也不想被人背叛,死于非命。”他瞥了武姜一眼,“且除了姜氏,谁人配说我德行有亏!”
武姜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但没反驳什么。她和寤生相看两厌没错,可她也不乐意息姑借贬低她的儿子来抬高自己——何况她同样看不上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能以夫人之礼下葬的息姑。
【总之就是诅咒是一个当时的常见行为,但并不是一种私人行为。郑庄公搞的这场诅咒当然也不是,他甚至光明正大地让自己手下的军队去准备祭品。通常需要猪、狗和鸡三种,完全不同于一般文献中记载祭神的太牢或者少牢。】
【他举办了盛大的祭神仪式,目的只有一个,诅咒那个射杀了颍考叔的人。】
【这是一种很聪明的做法。虽然我们会觉得太不靠谱,但那个时代的人当然不会怀疑诅咒的效果。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这么有诚意的诅咒,一定会让凶手不得好死,自然不会对郑庄公不去继续追查凶手有所异议。】
【而对知情者而言,诅咒已经举行,凶手势必不会有好下场,同样没有必要再特意指出。至于万一他活得好好的,诅咒没有应验,只能证明射杀颍考叔这件事并不能掩盖他其他方面的德行,所以上天免去了他的惩罚。】
武姜的语调上扬,透出几许兴味:“你便不怕真把公孙阏咒死了?”
不过还没待寤生开口,小疯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至于郑庄公,怎么说呢,要说他完全不信神明、不信诅咒,其实是不太可能的。不过考虑到之前和武姜那个“不及黄泉毋相见”他都找办法规避了——即使没有颍考叔也会有颍考伯提出方法的,他应该也不是那种特别死板的人。】
【所以他举行的这场诅咒仪式,一是为了堵悠悠众口,体现了他确实对子都有所偏爱;然而另一方面,有偏爱,但不多,如果真把子都咒死了,可能也就咒死了。美男子千千万,死了这一个还有后来人,没有谁独一无二到无可替代。】
【不过话说回来,子都好像真的是特别美的美男子,不但《诗经》赞美他,连孟子都说过“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这说的多过分啊,不知道子都有多美说明你没长眼睛。人身攻击实锤。】
【美貌终究还是稀缺资源,不管郑庄公和子都到底是不是有一腿,我个人认为,这种程度的美男子受到优待还是正常的,即使没有一腿袒护一下也很正常。那可是一个古代君主诶!你们对他有什么妄想,那会儿又没有法律。】
【何况最后诅咒这种解决方式,也不能算是完全袒护吧,只是保全了子都的名声。虽然这件事情最后还是传出去了,结果两个人的名声都没保住,惨,太惨了。不过活该,毕竟颍考叔才是最惨的,什么无辜躺枪啊。】
【别说他先抢车也活该,他这个行为类比今天大概是,领物资要求按年龄从大到小排队,结果他去前排插了个队。有错,但无论如何罪不至死。】
【不过说到这里,我要提供一个猜想,没有证据的哈。颍考叔和子都之间,无疑子都的地位更高,因为他是公族,和国君有很近的血缘。而颍考叔与他争车,说明他们两人的爵位可能差不多。但无论如何,亲疏还是有差的。】
【春秋早期还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血缘贵族社会,身份地位分明,也许子都是认为颍考叔触犯到他的尊严,觉得被地位低于自己的人冒犯了才会暴怒;否则我们就只能把他理解为一个不分公私的神经病。】
“真是无情的男人。”武姜评价道,“我倒是没见过子都,不知究竟如何美貌。”
寤生并不想讨论这件于他而言不大光彩的事,神态举止都颇有些不耐烦,却也不能阻止武姜说下去。好在这时,影像中的女子翻了翻书页,好像终于要结束这件事的讲述。
武姜却还不罢休,按下弹幕发射键便问道:“不知子都究竟下场如何?”
【不知道哦,史书没有记载。不过不管是《诗经》还是孟子,留下的都是他的美名,应该至少没有到身败名裂的地步。所以这个诅咒果然是不太管用啊,玄学只有应验了才会被记载,没应验的就当没这回事好了,要么就再来一次。】
母亲似笑非笑地斜睨了儿子一眼,靠在了沙发背上,不再说话了。
【好那我继续向下。郑庄公在伐许之后以此又伐了息国和宋国,都胜利了。打宋国是因为上次伐许之后宋国搞事的套娃;伐息好像是和息国自己不太识时务有关,明明都是姬姓国,说和说和就好了,结果生生打起来就很不自量力。】
【并不是说弱小是原罪,当然确实也是。只是作为小国,在无法强大之前总要有一点生存之道。君不见几十年后的郑国,那叫一个朝秦暮楚,啊不对,朝晋暮楚,就靠这一手墙头草的功力生生保住了自己的国家啊!】
寤生猛地站起了身,走到桌前就想问个清楚,却意外为公子忽所阻拦:“父亲不必多问。”他的神色分明平静,眼中却有些微凄凉,“郑国衰落是我之过,非晋与楚,亦有其他。”
长叹一声,寤生几乎想对儿子动手。但他先是想起自己糟糕的亲子关系,又想起眼前的公子忽只是面相年轻,早也不知多少岁了。他再瞄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公子突,越发觉得看他们两个不太顺眼。
如果小疯在场,可能会告诉他,这就是看败家孩子但又无可奈何的感觉,毕竟家已经败了,打死孩子也没用。何况他们也不是有意的。
而且寤生现在说到底也对郑国的衰落没有什么真实感,直到目前为止,他所听到的仍是他所执掌的郑国尚且纵横四方的时代。
【我终于要给这一年画下句号了!隐公十一年的最后一件事,依然与王室有关。王室现在是真的很……很丢人,周桓王干了一件非常寒碜的事情,他从郑国取了几块田,名义上从另一个大夫的封地又还了更多的地给郑国。】
【然而事实上呢?那个大夫早就叛周了,周桓王这开的是妥妥的空头支票。拿空头支票换人家郑国的田,真就空手套白狼,凑不要脸。其实这如果套的是鲁国,说不定鲁国就从了,但是鲁国离王畿很远,不如临近的郑国适合割韭菜。】
【问题是,郑国现在不是好捏的软柿子,那是朵带刺的玫瑰。指望郑庄公吃哑巴亏,就感觉不太现实。周桓王也不是第一次和郑庄公交手了,非要捡着郑国薅羊毛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不过也很难说他究竟是不是故意的,毕竟周桓王之前搞了各种事情,郑国也不过就是割割麦子,要么就是和鲁国换个地,终究不敢对周王室作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但是,狼来了喊多了,狼总有一天真的会来的。】
寤生的脸上露出一副关切的神情:“宜臼离开已经有段时间,也不知新王何时才能到来?”
“寡人也挂念允许久了。”息姑附和道。
【传】
郑伯使卒出豭,行出犬鸡,以诅射颖考叔者。
王取邬、刘、功蒍、邗之田于郑,而与郑人苏忿生之田温、原、丝希、樊、隰郕、欑茅、向、盟、州、陉、隤、怀。
郑、息有违言,息侯伐郑。郑伯与战于竟,息师大败而还。
冬十月,郑伯以虢师伐宋。壬戌,大败宋师,以报其入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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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隐公十一年(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