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敬泽接到通知,父亲的尸体将在今天火化。
火葬场位于城市外偏僻的角落,通往火葬场的道路蜿蜒曲折,路边长着不知名的蓝色小花。
当他走进吊唁大厅的时候,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位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工作服绣上的黑字是“麻山城火葬场”。
“死者共有两位,你是谁的亲属?”
“我父亲是……”
“哦,那个老人。瞻仰仪容前请在表格上签字。”
他在白色的名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和死者的关系是父子。
停尸房的大门被打开,那人仔细叮嘱:“只能待半个小时。铃声响起的时候遗体将被推去火化。”
刘敬泽走了进去,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血腥。
正中间的台子上摆放着死者的尸体。尸体朝上摆放,双目紧闭,脸上的神情是他从没有见到过的宁静。
尸体浑身**,衣物被人叠好放在身侧。
父亲身体枯槁,皮肤松弛,完全找不到记忆中充满力量的那个影子。
真奇怪,刘敬泽心想,我的父亲已死,他的尸体就在这里,可我的心里没有解脱也感受不到悲戚。
“刘大人!”
停尸房外传来浮夸的大喊,一个中年女人闯进房间,跪倒在地。
“我们来得实在太迟!”
更多的脚步声接踵而至,数不清的男男女女从门口挤进,随后满是怀念地和彼此谈论起过去的事情,有人在动情处小声地抽泣。
刘敬泽被挤在停尸房的角落,父亲最后的身影已经被没有见过的人占据。
门外响起刺耳的铃声,房间里的谈话声音消失,脚步熙熙攘攘,刘敬泽是走出来的最后一人。
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员工推着一辆蓝色涂装的推车,推车上有一块白布垫着。他们推着车走到摆放着尸体的工作台,戴上推车里的塑胶手套。
他们一人抓着肩膀,一人抓着双脚,小声喊过一二三之后共同发力将尸体抬起,移到推车上,用推车上的白布将尸体覆盖。
众人避开推车,继续停尸房里的交谈。推车走过宽阔的吊唁大厅,拐进尽头的棕色小门,小门关闭。
刘敬泽看着尸体消失在棕色的小门前,想起自己第一次被父亲送到学校的情景。父亲将他送到教室,站在座位旁俯身低语鼓励。
最后父亲站在门前挥手,消失。记忆中教室的前门也是这个纹理。
身穿白衣的工作人员很快从棕色小门背后走出,说话的声音慢斯条理:“遗体的火化需要一些时间,各位请在附近等待。”
刘敬泽听到低声的话语在耳边回响:“他真是刘大人的儿子吗。为什么不见他落下一滴眼泪。”
他走出吊唁大厅,太阳正在逐渐升高,吊唁大厅的后方传来火花炸开的声音,声音传来的地方伸出一根铁皮焊成的烟囱,蓝色的烟雾从烟囱中飘出。
刘敬泽看着烟雾在空中变形升高,心里想着那一阵烟雾里包含着父亲的某一部分。
他的身上曾经有令人安心的温度,他曾是可以触碰到的一个人。而现在他身体的大部分已经变成了烟雾,可以在阳光下看清形状和颜色,只是再也触碰不到。
有机物可以燃烧。人的大部分都可以燃烧,变成烟雾。可是那些情感呢,也在这片蓝色的烟雾之中吗。
他曾经有过怨恨,怨恨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杀人犯。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到了父亲当年的年纪。他知道生活的本质并不是明媚的阳光或是老师表扬的话语,这其中有很多龌龊与不堪,有一些甚至是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做的事情。
书里会描写美好与光明,似乎人人都应该向往。可是它们从来不说为了达成那样美好的光明,走在路上少不了与卑鄙同行。父亲用手将他举起,走过生活中脏污的那些角落,可他站在终点的光明中职责父亲脚下的不洁,义正言辞。
如今他已经知道,要成为一个父亲,不只是会对孩子微笑而已。他在最近几年懂得了这个道理,可是用行动教会他这个道理的父亲已经失去了踪影。
父亲,刘敬泽看着烟囱中不再冒出蓝色的烟雾,你去了哪里。
吊唁大厅里传来拉高了声调的呼唤:“死者亲属在哪里?”
他迎着人群走去,人群中分开一条窄道,无数双眼睛在平静地注视,一切安静有如神圣的加冕礼。
可是他走到尽头,接到手里的却是红布包裹着的方盒,入手温热,有厚重的香味,他从没感觉过父亲有这么轻。
“骨灰盒是檀木做的。红布包裹可以守护魂灵。”
接下来应该如何,他抱着父亲的骨灰,恍惚间找不到一条继续走下去的道路。
“入土为安。”
他听到人群中有这样的话语,想起自己在来到这里之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顺序。
儿子抱着父亲的骨灰走在路上,身后的人群中传来声音悠长的招魂曲。
来呀!来呀!刘境泽!
来呀!来呀!这里是你的归处!
刘敬泽抱着温热的骨灰轻轻应和:“来喽!来喽!”
来呀!来呀!
来喽!来喽!
招魂声伴随着应和一路飘到了选好的坟地,泥地被挖开的土坑有一米多深,土坑旁站着一个身着黄色袍子的道士。
道士手中拿着竹枝,绿色的竹叶之间散布着红色和青色的布条。
“烧遗物!”
道士的声音悠悠扬扬,手里的竹枝挥舞,有人拿出东西在坑边点着。
几本书,几件衣服,一个被保存得很好的红色糖人,一双有些陈旧但仍然完整的鞋,一些没有寄出去的信。
“孝子,跪!”
刘敬泽双手抱着骨灰盒,双膝跪在土坑旁放好的秸秆堆,看着遗物上的火焰渐渐熄灭。
“入土!”
土坑中的火焰已经熄灭,竹枝轻抚过他的头发,他小心地将手中红布包裹的木盒放入坑中。
“上路喽!”
有人递给刘敬泽一把铁铲,他接过,铲下坟墓的第一抔黄土。
红布最终被黄土淹没,土坑的位置堆起一座土丘,前面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先父刘境泽之墓”,墓碑的角落里用小字刻着“孝子刘敬泽敬立”。
其他人熙熙攘攘地离开,刘敬泽立在墓碑前,手指拂过碑上的“孝子”。
当他抬头,看到夕阳已经落下的时候,眼睛里流出温热的液体,他低声说道:“父亲。入土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