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宴山和云若的碑前,宴晓灼站了很久,她的视线一遍遍地抚摸着石碑上凹凸的刻痕。
她很想对他们说一声抱歉,抱歉这么多年都没有来看你们一眼,抱歉没能保护好你们的女儿,抱歉让这命运降临在你们头上。但她最后一句话也没有说,人死道消,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他们没有亡魂,彻底与这人世间断绝了联系。对逝者的种种悼念,所起的作用,仅仅是抚慰生者。即便说再多,他们也不可能听见了。
一直到夕阳的余晖散尽,宴晓灼才转过身来,而江寻一直站在她身后,两人相视一笑,在月光下慢慢走着。
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到了一处水潭边,宴晓灼认出那就是当年她穿越来时的水潭,没想到,这么多年,沧海桑田,这片不知名的小水潭还是当年的样子,在深山里静静地积蓄山泉。
“当年,雁凼山满门被灭的事情,你可知道些什么内情?”宴晓灼问。
江寻长叹一声:“当年,我为寻繁星锁找到宴晓灯时,才知道雁凼山发生的惨剧,后来我调查过这件事。知道了一些当年的真相。”
两人驻足在水边,宴晓灼转头看向江寻。
江寻继续道:“灭杀雁凼山满门的人叫做计鹏海,当年他唯一的儿子计正初,在玲珑秘境被杀,他赶到后利用秘法将计正初复活,但计正初虽然捡回了一条命,灵台却已经被毁,成了废人一个,计鹏海便四处寻找灵丹妙药,他灭光了深山巫族的部落,找到了一种能修复灵台的法宝,名为织云珠,但要想修复计正初受毁严重的灵台,却需要至少五颗以上,所以他又顺着线索,找到了你的母亲——云若夫人,她是深山巫族的后裔,身上就有一颗织云珠。”
宴晓灼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他,眼神无法聚焦,她仿佛看到了当年,在玲珑秘境中,计正初临死前扭曲痛苦的表情,一瞬间,又闪过当年雁凼山满山焦黑的场景。
面前的世界渐渐模糊,她偏过头,垂目去看脚边的水潭。她不敢闭眼,怕眼泪从眼眶中滑落,现在的她,还有资格哭吗?
“那计鹏海呢?”宴晓灼哑着嗓子问。
“计鹏海不久后就在晋升渡劫期的雷劫中丧生了。”江寻回答,“计正初则被我亲手了结。”
宴晓灼心中涌上一丝无力感,仇人已死,她应该感觉到快意吗?并没有,她此刻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对方对自己的亲人犯下滔天罪行的时候,她无能为力,连追寻真相也做不到,而当她终于达到了可以与之抗衡甚至压制对方的境界,却得知对方早就死了。这是多大的讽刺啊。
她的满腔愤怒最终只能落在自己身上。
“呵呵,呵呵,原来如此……原来……”原来是我导致了他们的死亡。原著中,计正初急于求成,一身修为基本上都是靠药物堆砌起来了,因为根基不稳,最后在元婴期裹足不前,为了重塑灵台,他灭杀深山巫族找寻织云珠。但因为宴晓灼的干预,计正初的父亲计鹏海提前为他出手了,所寻的还是织云珠。
江寻扶住摇摇欲坠的宴晓灼,神色复杂:“计正初是在玲珑秘境中被杀的,宴晓灯说,你也曾去过玲珑秘境?”
宴晓灼绝望道:“是我杀了计正初,也是我害死了爹、娘、师兄、师姐……”
“为什么?”江寻想不通,宴晓灼的世界与计正初完全没有交集,宴晓灼第一次下山出远门,却千里迢迢去杀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因为我知道!我知道他将会是我最大的仇人……”宴晓灼抓住江寻的手臂,攥得紧紧的,“但不该那么早的,不该的,一切都错了……不,是我错了,我不该那么做,也许……也许还有一线生机的……”
宴晓灼脑中一片混乱,她只是一遍一遍地说着:“我错了,我错了。”但脑中却有另一个声音告诉她:没用的,都没用的,不是计鹏海就是计正初,雁凼山众人的结局早已经注定,只是时间问题,这就是剧情的力量,或者说,是命运。
江寻抱住她,安慰着:“这不是你的错,不要把一切都背负在自己身上。”
“但为什么,为什么姐姐也死了?”她悲伤地看着江寻,一遍遍地问他,雁凼山众人的命运在原著中被白字黑字写下了,就像是地府阎王手上的花名册,他们已经被记录在案。但是宴晓灯,原著中没有提到她的死亡,也许她的命运是可以被/干预被改变的。但宴晓灼那时却不在她身边,而现在一切都是枉然了。
江寻无法回答她,他只能看着她,眼神坚定:“我会陪你找到真相。如果宴晓灯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你如此自责,因为这都不是你的错。”
宴晓灼惨淡地勾了勾唇角,闭上了眼。
月色看不见她的眼泪,只照见了那深潭边两个依偎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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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泽之巅
这里是梦泽帝君的仙府,位于整个修真界最靠近星辰的地方,身在浮云中,一览众山小。
宴晓灼躺在屋顶上,眼前是满天星辰,夜色醉人,那漆黑的天幕上点缀着大大小小的星星。夜,黑的深沉,仿佛一个无底的黑洞,要将人吸进去。而繁星却像是引路的明灯,将人留在了现世。
每当这样心无旁骛地看着夜空,宴晓灼总是更能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虽然这一世踏上了修仙一途,但对这浩瀚无垠的宇宙却没有更进一步的探索,似乎还退步了,那繁星还在天上,而自己还在地上。
宴晓灼端起手边的酒杯,小酌了一口。“仅仅只是看着这样纯净明朗的星空,我似乎就要醉了。”
江寻坐在她身边,此刻也半躺下来,双手枕着后脑,去看她眼中的风景。
“我和你讲个故事吧。”宴晓灼的声音传来。
“洗耳恭听。”
“很久以前,有一位君主,他被诅咒,将来他的儿子会杀父娶母,所以他一直拒绝和自己的王后交/媾,有一天他喝醉了,酒后乱性。不久,他最害怕的那个人,他的儿子,还是降生了,他不愿亲手杀死儿子,于是将他抛弃在荒山之中,任他死去。”
“可是儿子命不该绝,他被好心的牧羊人发现救了下来,取名俄狄浦斯。”
“俄狄浦斯——”江寻念着这个奇怪的名字。
宴晓灼继续说着:“牧羊人将俄狄浦斯送给了临国没有孩子的君主,邻国的君主将俄狄浦斯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抚养。俄狄浦斯长大后,成长为了一个聪慧英勇的王储,但有一天,他得知了自己的命运——杀父娶母的命运,为了躲避这个命运,他离开故土,并发誓永远不会回来。”
“但他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后来,他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国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了自己的父亲,坐上了王位,娶了自己的母亲,还生下了四个孩子。”
“你看,命运多会捉弄人。俄狄浦斯在命运的牵引下,应验了那个诅咒,那个最恶毒的最让人无法接受的命运——杀父娶母。”
江寻转头去看宴晓灼,“可是俄狄浦斯并不知道真相,那不是他的本意。”
“不是他的本意,那又如何,所有的行为,都是出于他的选择,他虽不知道命运,但却不能因此免责。”宴晓灼喃喃道。
“然后呢?俄狄浦斯知道了真相是嘛?”江寻问。
“是啊,他最后还是知道了真相,他的妻子也是他的母亲羞愧自尽,而他也自戳双目,将自己放逐流浪。”宴晓灼仍旧看着星空。
“晓灼,雁凼山之事,不是你的错……”江寻神色复杂地看着宴晓灼。
宴晓灼打断了他:“现在看来,我和俄狄浦斯多像啊,极力想要躲开命运,想要拯救所有人,最后却恰恰自己迎向了命运。不过我比他好,我比他多一个借口,多一个安慰,因为真正动手的人不是我,是计鹏海,我还有一个能恨的人,而他只能恨自己。”
“可是,我和他真的有什么不同吗?我真的能用命运捉弄这种说法来糊弄自己,让自己良心得以安宁吗?”
江寻被她话语中的绝望震慑,“不,不是的。所有人,都不会怪罪于俄狄浦斯,也不会怪罪于你。”
江寻伸手想要触碰宴晓灼,悲伤凝结在她周围,她仿佛一碰即碎那样脆弱。
宴晓灼仍在自说自话:“可是,我不是俄狄浦斯那样的英雄,我还在企图给自己脱罪……”我还在企图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剧情安排,我无能为力……
江寻握着宴晓灼的手,宴晓灼终于将视线从满天繁星之上移开,转头来看他,看到他深深担忧的眼神,她柔声道:“我不会自我放逐的。你知道吗?俄狄浦斯自我放逐后,他的儿子们为争夺王位自相残杀,他的女儿为了安葬哥哥而死。而我,我还有想要追寻的真相,还有想要保护的人。”
江寻沉醉在宴晓灼的双眸中,那里似乎还有满天繁星的倒影,那样深不见底,却又那样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