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心里沉甸甸的。gsgjipo
走出英使馆的时候, 裘百湖看出了她的低落, 道“反而我们能确定一件事了,既然敢直言开战,在这些事情爆发之前, 他们早有战争之心,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俞星城慢慢抬起头来“那也就是说,战争会来的很快吗或许一两个月内,万国博览会召开没多久,他们的战船就要从印度来到了南海如果早就做了准备, 那是否是大明眼界不够开阔, 没能够提前察觉他们的”
裘百湖在英使馆花园中点起了烟,道“未必没察觉,只是你我不知情。如今大明有东西南北四厂, 南北缉仙厂你接触的最多吧。东厂看似规模缩小,却也有他的存在和用途, 只是唯有西厂,像是彻底消失了。”
俞星城抬眼看他。
裘百湖甩了甩火柴, 慢吸一口把烟斗里的火苗嘬亮, 道“都是天启皇帝晚年的事儿了。正德年间被撤销的西厂重立, 却不叫西缉事厂, 不负责逮捕朝中大臣, 而名为西卫国厂, 却很少见西厂面圣禀报, 抑或敞开大门。西厂两百年了, 几乎没多少传闻。而我打过交道的西厂人,也就两个。你猜,西厂这一西字,代表着什么”
俞星城睁大眼代表西方代表西洋
难不成西厂是大明针对国外的调查机构
钟曾筠走过去斜看了裘百湖一眼“你太多嘴了。”
裘百湖不在意“跟她多说几句,没什么坏事。她脑子快,知道的多了,才有帮上我的时候。所以,你查清楚了川渝一代鸦片田的事情”
钟曾筠与他们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主要是蜀商有贩鸦片的路子,收价又高,这些年在川渝种鸦片一直屡禁不止。而后如今四川总督与湖北巡抚乃为挚友,各地粮价都由贸所随产粮而略有浮动,湖北一直粮产丰饶但粮价不高。再加上除了本地粮仓、漕运纳粮以外,各省报给朝廷时,只核算粮茶毛铁绢等的总赋税,他们两方就合计出了一个计策。”
计策并不复杂。
就是川渝默许了鸦片种植,但税比极高,而且有专人收取,而后这些税金直接记在粮税下算入总赋税,本地粮作为收缴后由各府以较低价匀卖给百姓,而漕运所需的纳粮再利用收鸦片得到的税金,从湖北购买,且购买价高于湖北粮价几成。
这样川渝几年的收入都超过朝廷规定的税额,百姓吃粮与漕运纳粮都没耽误,湖北那边也通过卖粮给川渝,获得更高的财政收入。
看起来是互惠互利,两不耽误。
但这个循环实际却极其脆弱,农人逐利,纷纷种鸦,可因为大明实际禁鸦依然很严,供大于求。蜀商多找英人出手,英人却连年压价,种鸦农人赚的钱更是越来越少,这本来是个好事,种鸦风潮应该很快就会过去。但就在这个节点,川渝与湖北都遭受冻灾。
湖北减产,自然不能再卖粮给四川,而四川本地的粮田这些年被压缩到不足两成,粮库又是只出不进,自然是大批灾民饿死田野之中。
但四川总督生怕川渝各地种鸦一事暴露,更是阻止灾民外逃,酿成了数千人饿死的惨案。此事当地官员有纵容种鸦的大罪,可百姓一直不顾律例,逐利种鸦,更是使灾情恶化的一大原因。
但,灾民口中却成了四川各府逼迫他们种植鸦片卖给英人,更使得四川总督背上了诸多罪名。
如今已入春,大批鸦片田被抛弃,从山路之间走过,漫天遍野都是血红的罂粟花,还有些面黄肌瘦的吏员正在田野里,焚烧这些鸦片田
至于四川总督和湖北巡抚。他们见到钟曾筠就知道没法逃了,四川总督与钟曾筠是同年,见到他之后就默默摘掉官帽脱掉官服,愿意进京自首。但总督大人手下的其他牵连者就未必这么有良知了,钟曾筠差点被各方刺杀到没能走出四川。
不过现在,东厂的人应该已经将他们押送往京师了吧。
俞星城叹气道“种鸦片对一地农田经济的损害,从一省便能看出来。钟大人也要去京师汇报此事了吧。”
钟曾筠点头“我估计要快去快回,禁烟一事再重,重不过两国开战。若大英与大明开战,闽浙至关重要,我必须要尽快回去管理军务。”
钟曾筠也只是多说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俞星城两手并在袖中,蹙起眉头,只有满心的沉重。
这一片是应天府的使馆区,各种风的建筑混杂,各个国家的语言交错,俞星城走在煤气路灯与石板人行路的街边,上了马车,她在马车上看向路过的法国使馆,台阶上似乎人来人往。
她转脸对裘百湖道“你认识过什么法使馆的人么”
裘百湖还算有点公德心,在车里把烟枪给灭了,道“你当我哪儿的人都认识么再说就算你怀疑法人,也不能冲进去揪着他们问啊。”
俞星城“不,只是审讯前几天袭击火车站的人,他们提及了一个汉话非常流利,穿着汉人服装的白胡子老头,我想这样的人,肯定是在大明生活过许多年的。”
裘百湖在车窗那儿朝外磕了磕烟灰,想了想“汉化流利的外国老头不过在观星厂,因为西历东传,有很多洋人任职。他们有些是祖辈就在观星厂做历法的,有些是近些年以传教或学习的名义来的。观星厂有几大家族,都是洋人或洋人的后代。说来南厂早些年,确实有个能以水晶球占卜的老头,其母是汉人,其父是法人,叫阿尔邦。我记得他从母亲那里学了一口流利的汉话,不过年级大了之后就告老还乡了。”
观星厂
确实在汤若望、邓玉函之后,钦天监确实有了许多西方传教士。她那次入南钦天监被问询时,也见到了不少洋人官员。
俞星城“那这个阿尔邦如今在何处呢”
裘百湖“我也只是听说过而已。你怀疑这个人”
俞星城叹气“我现在谁都怀疑。这老头所谓的水晶球占卜又是什么难道也是什么灵根么就算是要打仗了,我也要抓到这个开膛手不可。总感觉离他只差一步了似的。”
裘百湖知道,她心里过不去这个坎。
不过如果真要两国开战,他们也都是参与不进去的小角色了,他看得出这一两个月以来俞星城的疲惫与清瘦,似哄她一般,从袖口中拿出一个锦囊“伸手。”
俞星城斜眼看他“干嘛”
裘百湖“啧,还不信任我。快点,送你的好东西,你要是不伸手,我就收回去了。”
俞星城终于难得露出一点笑意,伸出两只手,从锦囊里,掉出了两颗菱形的红色水晶,在车窗照进来的光线中,炫目的让人睁不开眼来。
她惊喜的望着,裘百湖得意笑道“你可别以为只是宝石。记没记得你接待过的那群沙俄的极寒女巫,这是他们访问南钦天监之后的赠礼,其实是一种灵石。南钦天监分了一部分灵石,我也拿到了两颗。你不是力气小吗,如果把灵石装进刀剑的手柄中,你使用一下就能感受到灵力的不同。不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能提升一大截。”
俞星城“你拿到了两颗这都要给我吗我们一人一颗也好呀。”
裘百湖摸了摸下巴“我用不着这玩意儿,就适合你这种并不特别擅长使用刀剑的柔弱家伙。”
俞星城笑“我还以为你给我两颗是想让我拿来做耳坠呢。”她刚刚说完,却盯着这两颗红色水晶,仿佛要抓住某些头绪。
裘百湖看她模样,刚要问,俞星城却把这两颗水晶塞到了裘百湖手里,而后翻身去抓起马车车座后头放行囊的地方。
一把被布条包裹着的短刀就在她行囊中,俞星城扯开布条,裘百湖发现“这是伊凡霍奇遇害那天的刀”
俞星城摘下自己腰间匕首大小的磨刀石,用匕尖划开刀柄上缠绕的细绳,木制的刀柄一般是有两半拼成,她找到刀柄拼接的缝隙,将匕尖插入。
俞星城有些语无伦次“可能是我多疑了,我就是现在一直在想,为什么他想要夺回这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刀”
咔一声,刀柄从中间裂开。
在两半刀柄之中,不但有刀刃的根部被固定在其中,更有一个菱形的凹槽。
裘百湖一愣,陡然反应过来“凹槽这刀”
俞星城从他掌心拿过一颗红色水晶,放在刀柄之中。大小正好合适。
俞星城轻声道“果然是个极其谨慎的人啊。如果这水晶还在刀柄之中,我只要拿到了刀,用灵力一扫,便知道水晶的存在。所以此人虽然及其想用,但犹豫之下,还是决定摘掉水晶。不过这个凹槽,仍然成了一个别人无法看出来的证据。他当时想要夺刀,就是怕我发现这个。”
裘百湖急道“能拿到这水晶的,都是钦天监的人。其中若是和法国有联系”
再加上工作并不繁忙,并非黄册记载的仙官等等筛选条件,范围就越来越小了。
俞星城抬起头来“那个阿尔邦,他在观星厂可有徒弟或孩子在职”
应天府大报恩寺附近,夜间繁华依旧,之前反洋的浪潮在应天府最早被压制下去,这河岸边灯火通明的里闾中,依旧热情接待着洋人、商人与所有揣着银子的人。
吕天经是这条街上的老熟人了。
他一般只往巷里的老店走,毕竟外头都是歌女的欢声笑语与达官贵人砸钱的地方,里头那些店家,才是真正能够一点小钱就放松舒适的酒家。
街巷深处的徐记酒肉店里空无一人,店主正在柜台里舔着手指翻账本,就瞧见门拉开,一个皱纹掩盖不住眉眼俊朗的中年男人,拎着一副肠子,一只猪手和半壶酒走进来“徐老头,给我卤了,酒热上。”
店主笑起来,因为太熟了,甚至都没从柜台后头起身,喊道“小五,过来把吕大人的东西拿上,快去后头卤了。酒也热了。吕大人,今儿煮了些鹌鹑蛋和花生,这就让小五给你端来。”
吕天经就哼着小调,将随身的怀表摆在桌子上,开始小酌起来。
店主知道他惯常喝酒到入夜的习惯,卤了的厂子和猪手端上来,也没跟前伺候,与他说了会儿话,就去后头烤火了。
吕天经就靠着窗子,看着远处灯火飘摇,琉璃光彩的大报恩寺,慢慢喝着酒来。
很快,喝到了他每日差不多离开的时间,就准备把铜板扔在桌子上,准备离开了。吕天经喊了一句“徐老头”
店主声音在后头响了起来“哎,官爷要走了啊,你等一会儿啊,我这儿让小五刚捞了个猪耳上来,给您切碎了带回去吃吧。”
吕天经看了一眼时间,分针已经快要与时针合拢了,他便挥手道“不用了不用了,我走了”
店主颤颤巍巍的跑出来,身影在后院显露,吕天经叹了口气“真的不用”
但下一秒,他猛然呆住,只看见店主面色惊恐,脸上满是涕泪,朝他趔趄的扑过来,喊道“吕大人,你走了,我家小五就活不成了”
吕天经一惊,后背若是有毛几乎都要炸开
一个身影陡然出现在后门处,吕天经正要默念时间,迅速逃离,那少年的脑袋却陡然迸发出刺眼的阳光,吕天经被白光照的脑内一瞬间空白,而身后一痛
影虫出现在他身后的阴影里,刀已经刺入他衣裳布料
就在那一瞬间,吕天经消失了。
店主呆住,影虫嗤了一声,跳到二楼阴影中,对小日头喊道“把光收了,他跑了你要杀了我吗让你把光灭了”
小日头吃着猪耳朵,连忙把太阳变回脑袋,喊道“裘大人,他跑了啊”
裘百湖在后院看了一眼怀表,那分针已经愈发接近时针,快移动到十二点整了。
他笑了笑“不要紧。”
店主徐老头呆住了,转脸笑成了菊花“裘大人,我演的如何”
裘百湖伸手将一点银子扔进店里,转身跳出围墙“走了”
吕天经每天会随机选择一家店或一个地方,待到十二点左右。是因为他怕自己的家中有人埋伏,如果有人在十二点之前击昏他,而后他在第二天醒来的话,所有能够瞬移的地点被刷新掉,他就真的无处可逃了。
所以他会在十二点之前喝完酒,迅速瞬移到这一天的任何一个随机瞬移地点,迅速走上街市,然后开始标记瞬移点。所以他凌晨时间的他从来不会睡觉,他需要尽快在凌晨多跑几个地方,看表记下时间,设定当日的瞬移点。
但吕天经没想到,在他从徐记酒肉瞬移到观星厂库房时,瞬间就嗅道了一股诡异的气味
不对这个地点被发现了
他都没多观察周围,想都没想,立刻默念另一个时间。
吕天经瞬间从观星厂库房消失,到了他今日曾经去过的一家书社内。
书社内空无一人,安静异常,可那股诡异的气味,甚至还带着些灰色的烟雾,也弥漫在这个空间内
这里也被发现了
那就下一个
吕天经连续瞬移到了三四个室内地点,他惊恐的意识到,自己白日所有去过看表的室内地点,几乎都已经被发现,都弥漫着那必定是想要迷昏他的烟雾
他因为习惯,几乎不会把瞬移点设定在街道上或者室外,因为一旦被人撞见,很容易引起陌生人的叫喊。如果所有的室内瞬移点,都被人下了迷烟,那就仔细回想今日的室外瞬移点
对了今日他还是在大街上曾经看过一次时间,那时候是观星厂的另一位官员与他在正阳门大街打过照面。
那位官员急匆匆的想要赶回观星厂交公文,怕来不及,顺便问了他一句时间。
是上午十点十九分吧
不对为什么会有人突然问他时间这不对
当吕天经陡然意识到事情不太对的时候,他脑内已经默念了当时的时间。
深夜。正阳门大街。
南京皇宫的外城墙跟下,吕天经忽然出现了。而他站立的位置,是摆满地面的捕兽夹
他几乎还没看清周围,就只听见小腿被捕兽夹咔嚓一声夹断,他站不稳要摔倒下去,却只看见摔倒的位置上摆满的兽夹不伸手撑住自己,不要低下头去
吕天经终于撑住了自己,却眼睁睁看着左手被兽夹狠狠咬住,而他以一个艰难的姿势,半趴在地上。
这一次,围绕他的不再是诡异的烟雾与气味,而是成片兽夹外,一群手持官刀的仙官。
吕天经惊愕痛苦到几乎一个字节也发不出来,脑子里只有拼命闪过白日标记过的时间,下午三点十五,他在办事房标记过的,三点十五
但他却没有瞬移,没有离开
俞星城坐在不远处的轿子上,合上了怀表,走了出来。
吕天经艰难的抬起头看向俞星城。
纵然他现在撑着手趴在地上,可他见过她。
那个从自己的身体里把刀的少女。
俞星城抬起怀表,微笑道“第二天了。你无处可去了。”
吕天经喉头发痛,几乎要呕血出来,艰难道“你如何知晓我的灵根的。”
俞星城“你一直以为你的灵根才是我抓不到你的关键么不,我只是没摸清楚你是谁罢了。”她走近了吕天经,手里托着一只菱形的红色水晶“你看,你最怕暴露却又觉得不会暴露的证据,终究被我找到了啊。南观星厂监侯吕天经。”
更何况,俞星城知道吕天经的谨慎,更是用远超他的缜密来抓捕他。这五日以来,北厂仙官与特行卫一同观察他的路线,洞悉他的行动,了解他没有杀人计划时习惯在室内标记瞬移点。而后今日在他这一日每一个去过的室内放置迷烟,让他过度紧张,不断瞬移,使他无处可逃时,想起同僚在室外问他时间的那一次计划外的标记。
只是那同僚,与让他标记的地点,都是俞星城精心设计吓得。
吕天经阖上眼睛,半晌道“你觉得那些人不该杀吗我是为我大明”
俞星城看向他几乎瞧不出洋人血统的五官“不必装了。你父亲阿尔邦也在法国使馆附近被抓住了。水晶球的占卜看来他没占卜到你们父子二人的命运,而只是能利用水晶球确定目标的位置吧。你觉得法国人会承认利用你们父子二人还是说根本不认识你们呢”
吕天经微微一笑“可也已经没有用了。这愚昧腐朽的地方终究会迎来文明的入侵,战争必定打响。”
俞星城面上的笑容收起来,她冷冷道“战船与大炮,织机与锅炉,病菌与屠杀,摆满劫掠艺术品的博物馆,还有紫禁城与白金汉宫,到底什么才是文明,什么才是腐朽呢而你一个被利用的刺杀者,也能妄谈世界变局,历史洪流”
她抬抬手,数名仙官操控着兽夹飞离此地,他们靠近了吕天经,夺走了他的怀表,将他连人带兽夹用缉仙索牢牢捆住,吕天经却看那少女蔑视到目光都不肯再转过来半分,官服衣摆的木槿花摇曳,她头也不回的走入了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