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沉默了一下, 努力安慰道“没有的事。mengyuanshucheng”
温骁一只手扶住她肩膀, 仰起头来, 吸了一下鼻子“不,你不用骗我, 你的眼神不会欺骗人”
俞星城“下次你去订做衣服的时候,我陪着你一同去吧。到时候我帮你挑一下面料,别让店家给忽悠了。”
温骁转过脸来,眼神发飘,一脸感动, 对着旁边的门框深情不已“俞姑娘。你确实是好人。你总说与我不算一路人, 可你做的事,哪件都是我也想做的。这次妖馆一事, 我一定会帮你的。”
俞星城瞥了一眼门框,也无所谓温骁拿耳朵对着她,叹气“谢谢你。你真的是因为穿衣土这事儿而哭的吗总觉得这不是你的性子”
温骁却低头咕哝着什么, 没接话, 俞星城把衣角塞他手里“你还能看清路吗楼上应该还有空屋, 跟我上楼来吧。”
但温骁实在是脚步乱摆, 俞星城拽着他胳膊上楼, 后头来了个热心的犬妖, 在后头拿脑袋顶着温骁,总算是把他拖上了楼。
楼上也不知道是哪些妖在住, 屋里虽然暖和, 但乱的活像是鸡飞狗跳过, 唯一一张还算干净舒适的床,俞星城按着温骁坐下了。他似乎已经不哭了,眼睛直愣愣的,像是被什么大事锤到心里已经崩溃了,但是白日大家都在欢笑着,他不愿意当那个破坏气氛的人,就没显露出来半分。
俞星城有些怕了,她想了想,去让那犬妖端盆冷水来。它化作人形,竟然是个一脸热络的大爷,不一会儿端了水上来,就以大爷的外形蹲在水盆旁边,吐着舌头想等俞星城的下一个指令。
俞星城被狗大爷的热情眼神望的抬不起头来,对他挥了挥手“你化回原型去找铃眉他们吧。看着点,铃眉也喝大了,别让她受伤了。”
狗大爷立刻化作原型,几步奔下楼去。
俞星城拿帕子沾了点冷水,温骁平躺在被褥上,她把帕子递过去“能听见我说话吗擦擦脸吧。你这样吗明日早上要头疼了。甜酒还能喝成这样,你酒量确实浅啊。”
温骁别过身子去,面朝床里,低声道“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俞星城伸手,把湿冷的帕子放在他脸上,温骁已经不再哭了,他虽然不清醒,但还是拿着湿帕子囫囵擦了下脸,跌跌撞撞的要爬起来“我给你洗干净。”
俞星城把他按着坐下去“你躺下就不会给我添麻烦了。”
俞星城转过头去洗帕子,就听见温骁低声道“你很恨自己的家人吧。”
她手一顿“你说俞家我从来没把他们当家人过。”
温骁含混道“我知道,所以我在南钦天监遇见你哥俞泛,也都没跟你提过。他几个月不回家,家里兄长和母亲查到他的地方,来堵他,说是要钱。好像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
俞星城“没事,我也不关心。”
“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瞧不起这群把女儿卖做妾的所谓家族”温骁笑了几声“你家倒了,是可喜可贺,可为什么那个肮脏的温家,还是能一步步壮大,还是能屹立不倒”
俞星城转过头去“你是遇到温家人了么”
温骁又不说话。
俞星城“发生了什么事”
温骁看了她一眼,吃力的笑“我愈是了解女人的活路,愈是了解你有多不易。我这辈子就应该这样不成婚,没小孩。让一个孩子拥有温姓,都是给这世上增加罪孽,让一个女人成为温家的媳妇,都是给她带来地狱一样的后半辈子。”
俞星城“跟你母亲有关”嘴上这样问,俞星城却觉得不太像是。
温骁不是那样对旧事一直放不开的人。
果然温骁摇了摇头,却没说。
俞星城只好宽慰他“你已经离开了温家,你能决定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家庭的命运。”
温骁吃力的笑了笑“我能吗我二十七岁才与温家割裂,你又知道我曾替温家做过多少事吗如果不是杀了自己的亲爹,或许他们也会跟蚂蟥一样不会放我走。”
她一惊。
又转头笑起来“那你比我厉害。我只是砸断了他的膝盖。”
温骁也大笑“我懂得,我懂得。我从未有一天,那样开心那样能放声大笑过。只是也没笑多久就是了。”
俞星城从前就觉得,温骁身上背负了很多事情。这些事如无时不再的手一样折磨着他,只是如今的他仍然愿意在阳光下露出羞涩的微笑。
俞星城走近他“你是最近见到什么熟悉的亲族了吗”
温骁一愣,躺在被褥中,眼睛泛着薄薄的光,努力笑起来“不愧是你。我只是知道了一些家人的近况。”
俞星城意识到,温骁毕竟在温家二十多年,家族中有许多让他恨得要死的人与事,但肯定也有他稍有牵挂的人。是否是那些人发生了不幸,让温骁自责了自己的离去。
俞星城低声道“人只能对自己的一生负责,其他不过是能帮则帮罢了。”
温骁歪头看她,俞星城也垂着手对视着,她的目光似乎使得他很安定,很舒适。他想要沐浸在她眼神里,温骁过了好一会儿道“我以前,最害怕人在背后望着我。我出去玩的时候,我母亲就总这么在我身后望着我,我最早去修行时,我的堂妹也总是在背后望着我。她们似乎永远在等,等我回去。这也让我很惶恐,觉得承担了许多。”
俞星城没说话。
温骁“当然,你是不会用目光望着别人背影的女人。与你经历这些事,我总注意到你的目光,你永远看自己的前路。我那时候想你跟我从小到大结识的女人不一样,你有方向,你自己会飞。但我渐渐发现了,只望着自己的前路,是许多人都能做得到的。但更重要的是,你时不时会低头,去看看你身边的人,去拽他们一把。”
温骁苦笑起来“其实我早该了解,那些家族中的女人,她们站在原地注视的目光,不是在等我回去。而是在等我向她们伸出手,等我带她们离开。她们才有机会,只看想自己的前路。”
俞星城心头震动。
温骁缓缓道“有时候她们的麻木,踌躇,是因为被捶打过太多次,是因为被约束过太多次。我年轻时不懂这个道理,只气恼她们的不争气,就愤然离开。但如果只让自己挣脱,只让自己自由,从来不是什么本事。”
这些话,显然是说给他牵挂的那些亲人。
温骁毕竟是个大家族中颇有天赋的儿子,纵然地位不高,但从小仍有诸多期望、规矩、理所当然的不平等,从他幼年就开始被灌输。能够选择逃离家族带来的诸多红利,已然不易,可他能思索到这一步,或许更有正视不公源头的勇气。
俞星城猜测,或许是某位女性的族亲,遭遇了人为的巨大不幸。
温骁低声道“对不起,我只是看见你引着我的样子,想起来,她也曾让我拽着她的衣袖,带我游园子,小女孩,有说不完的话”
也或许正因为他性有百倍的敏锐温柔,所以也有百倍的自责。
她无法说,她自己一路走出来有多少血泪,她心里清楚。又凭什么去要求别的受到束缚的女人都去踏上这条路。在这个新旧交替,变幻不定的时代,而有些人,一出生就连血泪的选择也不曾有过。
意识到这一点,是很需要同理心的一件事啊
温骁把她的帕子拿去,盖在脸上,含混道“对不起,我说了许多胡话。”
俞星城垂着手,帮他拨了拨暖炉里的炭火,温骁深陷在被褥中无言,俞星城要关门的时候,却终是忍不住“不必自责。生活就是很残酷,我们算什么东西,也想谁都帮,谁都救恻隐之心,比金银权力更奢侈,所以我们更要明白,这东西不是能人人都给到的。越是自责,就愈发束手束脚,你要想,这场风雪中你救了多少人。”
她顿了顿“而每一个人,都意味着一个家。”
俞星城说完这话,便合上了门。
温骁睁着眼睛,看着手帕上的刺绣。
既觉得眼睛酸,又觉得被她的话说的心里烫,忍不住将手捂在心口上。
他终究没能说,他确实太向往也太喜欢她永远看向前方的目光。
第二天温骁醒来,只觉得身上冷。
咕哝一阵,睁开眼来,被子只剩薄薄一床,人被扒了个精光,他震惊之下,连喊人都不敢,却听到俞星城似乎在楼下喊他“温骁,你醒了吗”
温骁连忙道“醒了”
俞星城似乎提裙打算上楼“你头疼吗”
温骁紧捂着被子,就看到隔间几张床的公狐狸化作原形探出头来,嘴上叼着他外衣,对他直眯眼睛。
温骁连忙起床要夺衣服,那公狐狸却撒丫就跑。
俞星城的脚步也到门外了,温骁急的赶紧把被子裹身上,喊道“别进来”
俞星城“啊好。”
温骁连滚带爬的去捉那狐狸,却瞧着隔间不止一只狐狸,正拿着他衣服乱玩。
温骁头大起来,就听到俞星城在外头有些怀疑的声音“温大少爷,你昨天做了什么。为什么你的裤子会在外头的树上”
最后还是胖虎出面,把那裤子拿回来,把屋里几只狐狸一顿胖揍。俞星城也气得不行,总觉得温大少爷让这几个骚玩意儿给玷污了,一个个把它们吊在晾衣杆上叉腰审问。
好不容易穿好衣服,赤红着脸走出屋的温骁,就听见俞星城拿着打衣服的棒子,在院子里踱步怒道“你光扒衣服不下手我怎么这么信你老实交代,都干了什么”
那几个红毛狐狸合爪求饶“星姐,那是你男人,我们真的不敢,就是瞧瞧。我们也好久没见到大活人了嘛哎真别说,那身材,那腰还是可以的,果然老话不是假的,男人鼻子大,那啥也”
温骁本来就脸皮薄,此刻简直是要把他脸皮按在石子儿地上擦火,他差点都没站稳,几乎要落荒而逃。
快逃出大门的时候,却被俞星城逮着了。
俞星城长相瞧着乖顺羞涩,但实际听了那一番话,跟没事儿人似的,还特意给他弄了一壶醒酒汤,拿了一条围巾出来“你头可还痛”
温骁倚着门框都快丢脸到昏厥了,虚弱的红着脸摇头“不、不痛了。”
俞星城“你要不别骑马了,我让胖虎驾车送你。”
温骁想起早上胖虎帮他找裤子,连忙摆手“别别别,我自个儿回去就行。”
俞星城点头“年夜的时候也来啊,我去万国会馆给他们送完汤团,就回来吃饭了么。有你在,热络。”
温骁觉得,俞星城大概是把他昨日醉酒吐出的一些话,放在了心里,不愿看他脱离家族后一人过年,才说出这种话。
他低头接过醒酒汤,点了点头。
俞星城以为他是怕了那群公狐狸,不敢来了,连忙道“我下次一定把那群狐狸关好,你别怕。他们的话都是胡说的,我不会听进耳朵里去的。”
温骁颤颤巍巍吸了一口冷气。
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是听进去了啊
他转头连个招呼都没打,爬上备好的马,落荒而逃。
年夜饭那天,虽然没再出这档子事儿,可温骁还是挺紧张的,幸好他真瞧见俞星城把那群狐狸关在阁楼,也最后终于安心吃了几口年夜饭。
只是没再喝酒了。
也没再流泪。更没提过温家的一句话了。
过了年之后的第一次上值,是在初六,在喜气洋洋的拜年气氛里,俞星城迎来了应天府的房巡抚与王公公。果然如小燕王与裘百湖所说,这次王公公带来的是她升职的消息。
她算是万国博览会的督官,或者说对万国博览会负责的三把手。
一把手是房巡按。二把手是王公公。
而三把手俞星城的官职全称是“万国博览会司使”。
营造司内也挤满了其他各部的官员,连肖潼和铃眉也在人群中,鼓掌对她笑,不少人抬手贺喜道“俞司使,恭喜高升。”
这升职其实有点越级,但也不是那么不合规矩。因为这次万国会馆的三把手,需要从仪礼司或营造司这种重要部门中选人,而仪礼司那头的主官似乎牵扯到之前应天府舞弊案,虽未入狱,但被盯紧了,升职是不太可能了。
而营造司这边,徐监和鲁监都是工部派下来的人,万国会馆修建完毕后,除却一部分官员做维护修缮,他们二人要带着大量从工部下派的官员返京,留下的官员里,只有俞星城位置最高了。
选来选去,俞星城又在雪灾中开放万国会馆,庇护万人,不升她也没有道理。
如今距离万国会馆召开,还有不到四个月,而万国会馆主馆的外部建筑已经基本完成,剩下的只有内装、花园、基础的设施,以及等待它开放。
万国会馆倒是没有皇宫那样的巨大广场,并非因为朝廷就不喜欢大而宽阔的东西,只是苏州地价太贵。
但从苏州的每一个角落,都能看到由上半部分的玻璃与下半部分的黄色琉璃组成的八角穹顶。监工,仍然是俞星城最主要的工作。
或许说现在万国会馆的许多工作都落在了她头上。
房巡按是写文章、开会议、与人打官腔的一把好手,关于万国会馆召开的多次会议与给朝廷频繁递交的公文,都由他负责。
王公公就当他是个废人吧。
万国会馆的建筑结构上没有大问题,他就恨不得在苏州坐地养老。俞星城提醒他,若有人想闹出事,万国会馆有可能会发生火灾,需要他勤加看管,他才天天又蹲在万国会馆,四处紧盯,成了消防大使。
俞星城就是个焦头烂额的打杂的。万事都管。
从仪礼司那边安排宾客的入住与使馆之间的矛盾。
到上海、南通等地关于船只入港解决不了的问题。
更何况她或许对这世界太不了解,停靠在长江入海口一代的各类汽船飞艇,模样千奇百怪,她闻所未闻。
元宵节前,一艘鲸骨为架,钢铁为皮,镶嵌着颗颗云英水晶的巨大潜艇,从崇明一代的水底一跃而起,停靠岸口。鲸嘴张开,诸多头戴镶嵌珍珠纱帽的白人女子,穿高领黑色长裙,执黑木手杖,身量修长健壮,款款走出。
是沙俄的女巫们。以灵力驱动了这奇妙潜艇。
沙俄的东正教,如今是斯拉夫教派为大,而一部分希腊旧教派的人在沙俄境内陆续受到迫害,被迫东迁,一部分激进的旧信徒甚至隐居于西伯利亚北部而甚少出世。这希腊旧教派的最强大的军队不是骑兵,而是战斗力极其惊人的修女,于是这群修女也被沙俄正统称之为极寒女巫。
以女巫为牧首的个别旧教派,就是异端中的异端。
沙俄的商会汽船上下来的短马甲大胡子绅士,见到了极寒女巫,纷纷冲去使馆与仪礼司,敲着肖瞳的桌子控告,要求苏州驱逐这群女巫。甚至说出了如果不驱逐他们,就撤离展位,立刻回国,甚至请求沙俄皇帝阻断中俄铁路修建的威胁。
虽然说朝廷喜欢本国稳定,对待外国却一向自诩大国,来者不拒,那群女巫们入南钦天监参观观星台与,又赠送了大量水晶与一把镶满红宝石手杖以示朝贡,朝廷也表露了高高在上,绝不逢迎的态度
不过你是什么妖魔鬼怪,什么国家宗教,只要符合朝廷要求,不携带武器、鸦片与奴隶入国,均表欢迎。
朝廷也不想把事情惹太大,让这些女巫尽量避免跟沙俄商会接触,以宗教交流为名,给这群极寒女巫安排了武当山十日游,内含太极剑三日免费课程,由一个仪礼司女官领着去了。也不知道鲸骨潜艇游到宜昌附近停靠,会不会把当地百姓吓到。
但就朝廷立的这规矩,却差点把英法两国的大批舰队都给拦住了。
比如,法国的许多船队从北美西海岸的加利福尼亚地区出发,船上有大量的黑奴。许多登船审核的官员,见到下层在屎尿里蜷缩的衣不蔽体的昆仑奴,更有好几具尸体混在其中,登时就差点呕了出来。
一问带黑奴入境的原因,是他们想在大明买茶田,但觉得当地农民不如黑奴听话,就自个儿带着劳动力来了。因为便宜,中国茶叶又高价,只要随便干一段时间,黑奴累死了,也就能把身价赚回来了。
那几个大明官员立刻返回应天府,由应天府户部与礼部联出公文,禁止黑奴入境,却没想到第二天,这群法国人就把那上百人的黑奴扔下船溺死了。
朝廷大为哗然,传到俞星城耳朵里,也是震惊。
但法国那些商船说的也很直接如果来大明这趟不怎么赚钱,那他们估计就可以靠转卖黑奴去印度或者爪哇,努力回本。但问题是,来了大明就是要金银茶叶绸缎,这些黑奴不过是副业,扔下去溺死就可以把船开进来运货,随便多塞几匹缂丝,就能把半船黑奴的钱赚回来了。
那之后半个月,苏杭沿岸,不知道有多少黑奴的尸体被浪打回海岸,江南百姓害怕又难受,心里觉得忌讳,痛骂法国人不出正月就杀人。
虽然人家法国人也不过正月。
令人唏嘘的是,海边百姓虽嘴上骂着,但一时间海岸边全是坟堆与烧过的纸钱。
俞星城也管不了法国人自己船上的事儿,更何况虽然法国禁了十来年的黑奴,但拿破仑之前上台,这事儿又上了台面,憋了十几年的法国人真是恨不得看见黑人就抓,还满嘴“自由劳工移民”。只是这一出,许多大明商会都不愿意与法国人做生意了。
而在俞星城处理这些事的时候,裘百湖也终于拿着设立妖馆的协约,姗姗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