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头去。zuowenbolan方主事小跑过来, 见到她还挺高兴的“是你家里人么”
俞星城眨了眨眼睛“有我的同年,还有远方的表亲。他们是在苏州做营生,也偶尔照顾我。”
鳄姐抿嘴,笑的那叫一个粘软娇柔, 说话的时候拿帕子掩唇, 怕是露出一嘴尖牙来“哪里哪里,还是星城照顾我们这些落魄户多一些。好好一个官家姑娘, 多了我们这些做小买卖营生的亲戚,还能关照我们,我们真是有福。您是星城的上峰么”
鳄姐不愧是小妾专业户,马屁迷人精, 一笑一颦,方主事眼睛都直了。
他也是理科大龄单身死直男, 清了清嗓子, 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啊, 您怎么看出来的。”
鳄姐狂吹“您这气度一看就知道是大官,而且是术业有专攻的那种。我家星城年纪小小,就被兄父迫害,不得不一个人独立出来做女户, 日子可不好过,我这个表姊虽然想把她照料周到,可官场上她连个朋友也没有唉”
俞星城被她这个张口就来的彩虹屁精说的一愣一愣。
方主事拍着胸脯“我看俞星城就像我小妹一样, 不过我现在可不是她上峰了, 她官已经在主事之上, 还被调走了部门,最近官场事儿多,也颇为凶险。但我一定尽心关照她今天就是看她出来晚了,想问问她夜深了要如何归家呢。”
俞星城转过头去,忍不住闭眼妈的,上次塌方事件之后,吓得跟孙子似的,这会儿怎么又把她当小妹了。
鳄姐好一阵哄,说了半天“以后就靠您照看”“这万国七司里没人比您更一脸正气,更可靠成熟”之类的屁话,总算是上车了。
俞星城面无表情的掀开车帘打了个招呼。
方主事满面红光的对着鳄姐的后脑勺挥手。
没出息的男人。
方主事挠着后脑勺,看马车走远了,才想起来啊,他不是想问俞星城刚刚怎么从财政司出来的么
算了,回头再说吧。
马车上,铃眉给她塞了个热米糕,外头用盐水煮的紫苏叶子包着,年糕微咸,里头确实放了蜂蜜的红豆沙,豆沙颗粒分明,软糯烫甜,她吃的都顾不上说话。
铃眉“不是把那小白鲸戈湛接回家了么。谁知道这小子,是个贤夫良父,又帮忙抬水洗衣,又是给做饭烧柴。这红豆米糕也是他做的。你说像不像田螺姑娘。还是说水里的玩意儿,变成妖怪都这么勤俭持家么要我说,我也缺这么个儿子,回头我也去海里捡儿子去,管他什么海狮海豹,海狗海驴,能做饭就行。”
俞星城想想也在自个儿手边住过一阵子的炽寰。
同样是妖。
这玩意儿就知道骂骂咧咧,撒娇卖萌。毫无用处
但也不讨厌。
俞星城摇摇头不再想了,鳄姐接口问道“刚刚说什么最近官场凶险你是要被人杀了么”
俞星城“那倒不至于,我明日要去东花桥巷一趟。见两位大太监。死应该是死不了,但不知道如果谈不成,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鳄姐也不知道是有什么过往,一提大太监,咬牙“太监没一个好玩意儿都是变态你一个漂亮丫头,可不能入虎穴啊”
俞星城哭笑不得“我是一个命官,前两天这两位公公之一,才给我任命公文,我能出什么事。不用担心这么多,我只是在考量这件事的把握。”
鳄姐不太懂那些官场,她只是道“到时候,我们陪你去吧”
俞星城吓一跳“不行。”
鳄姐一拍大腿,鳄鱼尾巴甩起来“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们不进去就是了。”
俞星城是在第二日的夜晚拜访的东花桥巷。
乘坐胖虎驱来的马车,车里除了她,塞了一窝动物大观园。
鳄姐、青腰,还有之前的狐妖猫妖仙鹤妖,一个个化成原形,瞪大眼睛,蓄势待发。
俞星城下车前,对着一车的绿眼睛红眼睛,最后强调“你们不许出来不止光想着你们自己,也想想这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地方。”
鳄姐狂点头。
俞星城扶额。光点头有什么用啊,之前说不让它们来的时候,它们也狂点头呢。
她只好让胖虎扶着,先下了马车。
客公公从应天府过来之后,没有另寻府邸,而是住在了王公公安身的宅院。
从外头梅花林,就能瞧出这院子有多大的气魄了。青瓦粉墙,高阁华灯,把梅花热热闹闹的红色和灯火,全都拘在这一的院落里。
她走进去后,给领路的果然是那个来恭喜升官的小太监。
进了院才知道,这后半边都是靠着湖,而这会儿王公公不在内宅,而是在湖上的一座小岛上。
距离并不远,撑小船不过半刻就到,只是入冬后冷的厉害,她戴着兔毛手套和围领,裹着披风,依然冷的直哆嗦。也可能是前些日子万国会馆施工地上闹的时候,她淋了雨,就也病起来了。
上了小岛,一座面朝太湖的双层小楼,灯火通明。
倒是没有什么轻歌曼舞。但里头红纱幔帐彩画屏,彩玻璃六角灯笼高挂,空气中弥漫着香薰的白烟,看起来是个华丽的温柔乡。
二楼似乎有人影,但飞快的走过去了。
俞星城顿了顿脚步,随着小太监拾阶而上。
裘百湖往屏风后一躲,转头拧眉对客昔道“你请俞星城来了”
客昔在那儿低声哼哼唱戏呢,被他打断也不生气,托着腮,顿了一下“没有。她自己找来的吧。”
他招手“王公公,我就不露面了,你去与她说话吧。”
王公公放下茶壶拱手走了,裘百湖一路走在窗边,盯着她头顶。
客昔倚在圈椅里,天冷了,这湖中岛小楼的二层地板里,烧着铜管,地板刚好温热。他光着一双脚,脚也不怎么好看,拇指有几分变形,脚背上全是或深或浅的伤口,他就这么伸直腿,裤腿短到小腿中段,一副半睡不醒的模样打哈欠“看来,你要把这人当成干闺女了。”
裘百湖“不至于。我闺女那打小怯生生的好脾气,就是长大了也不会跟她似的张牙舞爪。”
客昔伸手捏着筷子,摇头晃脑道“放屁,你这张臭脸能把所有人都吓出怯生生来。自个儿从来没得过人笑脸吧。”
这客公公吃个饭,嘴里也满是胡言碎语,东拉西扯。瞧不出平日对外强装的贵气模样,懒散的简直四五不着六。
裘百湖被他说得反思了半天,梗着脖子“也不是没有。这上楼来的小丫头对我笑过。”
客昔抬起头来,含着一口饭不说话,但就是写满了不信。
裘百湖“被炽寰抓住之后,她糊了一脸黑血,冲我笑呢。不过我懂,求我救命,那肯定要笑一笑。”
客昔面前放着青玉茶盏,他却端着个陶碗,里头飘着两片菜叶和豆腐丝的清汤,他喝的喟叹,吃的贪心。客昔睫毛垂下,朝楼下假山之间雕出的小道看去,俞星城没有穿官服,束百合髻,除了一缕少女的小辫留在两肩,发髻绑着青色丝线,头上连个珠花绒花也没有。
来人府上,八成是求人办事,还不打扮。
真是个无情铁腕的女人啊。
客昔仰头把汤喝尽,动作有点不拘小节“你与我说了半天,我都知道了。按你说的办吧。”
裘百湖一愣,挠了挠头“这么容易”
客昔窝着“别人觉得天大的事儿,到我这儿来一贯跟今儿的汤里放没放葱花一样。我信得过你。”
裘百湖正还想开口,就听见俞星城的脚步声上来了。
他俩对望一眼,裘百湖觉得在这儿听不合适,客昔却把两条腿都缩到凳子上抱住,开口道“吃饱了,走不动了。坐会儿。”
裘百湖“”
王公公在外间坐着还没开口,就看那一路不紧不慢走上来的丫头,进了门就跟坏了大事似的,抬手急道“王公公,万国会馆,要出大事啊。”
王公公一懵“什么”
从隔门的蒙纱上,能依稀看见她身影,脚步跟唱戏似的慢有章程,就脸上表情和动作那叫一个急切慌张。
裘百湖“真能装。”
客昔轻轻笑了。
俞星城表示此事需要避人,王公公挥手让奴仆散下。按在平时,他未必会见这女官,可她是被客公公提拔上来的,而且刚刚裘百湖过来的时候,就是跟客公公聊她相关的事儿
两位大佛还在后头坐着,他怎么也不敢不陪着。
俞星城合上门,才回过神来,揖手鞠躬道“还请王公公恕罪,数日前您和客公公在塌方现场的时候,我没有说实话,因为我怕,我怕事实跟您有关。不过我现在查探明白,也想明白了,唯一不想让万国会馆办不好的人,就是您了。”
没等王公公开口,她抬起头道“万国会馆塌方,正与劣质钢料有关。而如今库存中的钢材,十中有九都是残次品。下一次塌方,只会来的更快,也范围更大。死的人更多。”
王公公本来还觉得她说话太直接,连个客气都没有,听了这话,呆了,从凳子上忽然站起身来“什么什么意思”
俞星城“我是说,您如果不管这事儿,万国会馆,还会再塌方。”
王公公瞪眼“你胡说八道什么莫不要以为你被提拔上来,就只有你这么一个懂行的我这儿桌上每日递来几分公文,都是汇报万国会馆境况的,怎么没听别人提过一句”
俞星城笑了“原来您信那些个不过倒也是,就算是有清正廉洁的,有一心为国的,也不敢跟您直说。因为您看起来,才像这事儿的罪魁祸首”
王公公一派桌子“你胡说八道什么你的意思是说,这万国会馆塌方,是我这个司礼监派出来的老人儿,盼着它塌方的”
俞星城低下头“您也别急。我之前与所有人想的都一样。我在想您是不是贪了这笔钱,是不是钢材的劣质与您有关。但我很快意识到,您做事儿,也不可能做这么绝,也不可能让万国会馆都建不成,让老祖宗和皇帝的脸都丢了。我明白,有人要害您了。”
俞星城抬起了账簿“不信,您自个儿瞧。”
王公公他快走几步,捧住那账簿。
俞星城走近“您细瞧这一栏,各豪绅捐赠的金额,对账么”
王公公惊得头皮发麻“少了少了一百一十万两”他也不是傻的,立马就想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万国七司有这些豪绅的自己人,又把钱抽走了”
是了,万国七司的官员,都是从南直隶各府抽调的,还有南直隶往年的生员、举子,没有那些豪绅的自己人就怪了。
俞星城轻声“而且是从根上抽走了。底账就记得是这数额了。您根本没法说。皇上派您来跟那些豪绅要钱,但这事儿皇上也不会明说,都是您私底下给张罗。那些钱是诸位豪绅送到您府上,您汇总之后再去交给万国七司的。这钱确确实实从您手里过的,其中您拿走了多少,谁能替您保证众豪绅自己相互佐证,您呢”
裘百湖坐直了身子,拧眉看向了客昔。
客昔没说话,抱着腿坐着,脑袋歪在圈椅的靠背上,不知道是听着还是睡了。
王公公“可、这我根本没可能拿走这个数目这、他们这是明面上来敷衍我那钢材怎么回事儿要是钱不够,可以明说,为什么要用你说的什么残次的钢材。”
俞星城揣着手,微笑道“他们会说,王公公私底下授意,说钱紧张,用物简缩一点,他们不敢反抗。天底下人都知道,皇上开了金口,说万国博览会一事要紧缩些。而他们,就是想让万国博览会办不好,就是想让皇上丢人啊。”
王公公张大嘴,他本来想要转头去找客公公商量这件事,可俞星城微笑里似乎有一盆冷水,把他浇清醒了。司礼监下了公文要他来督办此事的,客公公顶多是后来过来搭把手。他才是要全权负责的那个。
而且客公公是老祖宗的干儿子,是皇帝眼前的红人,就是把客公公牵扯进来,客公公也能片叶不沾身的走。
王公公脸上的褶儿都缩紧了,他惊愕“可是可是如果万国会馆修不成,这大事儿查下来,他们、他们”
俞星城摇头“他们不会有事儿,死的只有您啊。他们谁领了官职,领了圣旨,要来管这事儿了么事儿办不好,是要皇上无光,而且是大耻辱您以为自己一条命就够了指不定老祖宗那儿都要挨皇上的踹皇上要急了,老祖宗一条命都能让您也给折腾没了。为什么我今日会来,因为您和客公公把我扯进这事儿了,我才来说实话。我被您两位抬成了员外郎,万国会馆修不好,您先在菜市口掉脑袋,我也就比您慢个半刻钟。”
王公公被她越说,脸色越难看。
他自己心里清楚,万国博览会,看起来是所有人都给开路的头等大事,实际内部却这样虚空不可靠,真要是最后事情败露,万国耻笑,皇帝震怒,老祖宗的命都丢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震的一头冷汗,眼睛直了,倒两步,没坐着凳子,直接跌坐在地毯上。
俞星城没有放过他,她平时乖顺寡言,似乎把锋芒全攒在此刻,上前一步,俯视着坐在地上的王公公“您这小日子过的,全苏州都知道什么叫骄奢淫逸了。谁不知道东花桥巷这华灯满楼的地儿是您府上,谁不知道太湖上那歌舞不绝的画舫是您包的。您跟老祖宗算是熟了,您要是跟老祖宗说自个儿没贪,老祖宗信么”
她句句紧逼,连屏风后的裘百湖都忍不住屏息。
这事儿竟然已经酿成这样了么
王公公一下子要顺不过气来,脸涨的紫红。
他宫里谨小慎微大半辈子,出来办事就有点不妥当了,但他没想到,都到了这个年纪,却酿下如此大错,本来就不经吓的一颗心,此刻都快停了。
俞星城福身半蹲,把帕子递给了王公公,又温声道“也不是没有办法,您要是真急坏了,吓坏了,这事儿才真是没有转圜了。”
王公公忽然爆出一声破了音似的叫喊“抄家抄了他们的家把他们的家财都充公看他们还敢不敢对皇上这样欺瞒我明日就带人去”
俞星城叹了口气“您这是嫌自个儿死得不够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