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撑着伞, 俞星城随他走到角门处, 进了抱厦,怯昧收起来伞之后抖了抖,俞星城捏在手里瞧那象牙球香囊“若是你要提点我, 那便有话直说就是, 若是皇帝让你把这个拿给我瞧”
怯昧将伞靠在红色抱柱边,抬袖过来,道“这是两年前在苏州抄家时, 搜出来的玩意儿。jiuzuowen机巧与工艺都是宫中的。”
俞星城一愣“看这物件还很新, 宫中的东西是怎么流出去的等等,两年前,苏州抄家是万国博览会期间吗”
怯昧略一点头“当时做的很干净,连你都没有察觉啊。”
俞星城“当时忙于万国博览会的事务,几乎没怎么离开过万国会馆。不过, 确实当时有所耳闻,皇上对一些涉及偷工减料的富商有出手,但并不知道是抄家了。”
怯昧袖子并起来, 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拢进去瞧不见了,他站在雨帘内,道“那事儿是裘百湖办的。当初他带着一大批北厂仙官南下, 甚至有隐隐要接手南缉仙厂的架势,这抓修真者与妖魔的仙官们, 竟然奇袭般的去抓人抄家, 不知道还以为他们是东厂呢。”
俞星城惊讶一瞬, 却又把表情收了起来“倒也不吃惊,皇帝会出手是难免的。只是你拿给我看的这玩意儿,怕在某些富可敌国的富商那儿,也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儿。”
“你猜皇帝为什么要派裘百湖去”
俞星城“因为想要不惊动外界”
怯昧微微摇头,他仰头盯着瓦片,因削瘦的厉害,能看到他脖颈的血管与筋肉绷直,怯昧轻声道“因为裘百湖不带着仙官出手,就拿不下来那富商。看似只是一个富字,但富能养出国子监半壁的江南学子,能化出半个官场和内阁,能掌握几大商贸都市的命脉更重要的是,他们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盟友。”
俞星城“什么”
怯昧轻声道“修真者。不论是修真的家族亦或是门派,一直都是大量仙官与仙府的。一个修真者走向成功的道路,和一个科举学子几乎差不多,都是用钱堆起来的。而且大量的家族与门派都既和朝廷保持一定的联系,又远离朝廷,以自身利益为重,且内部存在竞争这与那些掌控商路与工厂的富商们不是很相似吗”
俞星城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怯昧偏头看她“听的怕了”
要知道,修真者在一方面也是武力,是兵力。在各国历史很长的一段时间,普通人与灵根者的斗争一直存在,在欧洲宗教改革之前,是灵根者掌控凡人的时代。而在中原,这个时代结束的太早,没有以宗教为名义的修真者抱团,之后就变成了修真者与宗族势力的结合。
而历朝历代的皇帝或是曾出身自他们,或者是利用他们,这些修真宗族对血脉后代的培育,对修炼资源的堆积,以及紧紧对内的抱团性,使得他们或许比俞星城了解的历史上的氏族与皇权的对抗更严重。
从汉代以来,皇帝就学会了君权神授,就保留了当年楚国的遗俗,将自己称为神选、先知与大巫,而国师这一职位,也在当年立下,成为皇帝与神沟通的象征。
但神从未现过神迹,大部分时期国师甚至也不被人当成真实存在的,连圣主也渐渐都成为了战乱期间,各个土皇帝揭竿而起时的号召。
隋唐是朝廷与修真家族的热烈交锋期,也是曾在那个时候朝廷出现了大规模的仙官机构,使得仙官也走上道考的路子,成为了朝廷的一份子,这时候皇权就激烈的想要撕裂氏族内部的抱团,氏族也在通过一代代人去蚕食皇权。
这更是一段漫长的集权的历史,南宋时期修真门派这一非氏族的修真者集团,被皇权与修真氏族集体攻击到式微,到了大明一朝中后期,随着蒸汽与机械引进,凡人与灵根者之间的矛盾与沟壑愈发激化,地位也愈发平等。俞星城甚至怀疑,这个世界对于科技的用力过猛,也是因为有太多凡人想要通过技术,获得“神力”,彻底抵抗灵根者对普通人天然的压迫。
而在大明,随着技术的兴盛,杂府与仙府这样的地域隔离更加明显,而皇权也想要趁此,彻底削弱朝廷控制之外的修真集团。仙府渐渐成为了大明的众多府县中的一个个孤岛,到俞星城离开仙府池州出来科考的那一年,大明官兵对于仙府的解组与渗透,彻底成为了台面上的行为。
但灵根者还是会继续出现,这些群体的抱团依旧会出现,不愿意加入朝廷的修真者氏族与门派,必定想要在这个时代尽力反抗。这些既有屋里也不得不对抗朝廷的修真者门派,就和这些想要渗透朝廷、为自身争取权利的江南富商豪族新阶级们,天然的挂钩在一起。
俞星城深吸了一口气“你说的事,其实细想起来很顺。钱与权永远都是挂钩的,而科举路更成了许多富商家庭,以金钱、几代子女,家族协力完成的权力转化的路子。朝堂到底是谁的朝堂呢利益到底是谁的利益呢哪怕是学遍了四书五经,研究透了家国社稷大业,到抉择的时候,他们又会如何选择呢”
怯昧“你不支持他们太子是打从心里认为,他们或许是大明走向强盛的路。”
俞星城“这是否也是皇帝曾有的想法”
怯昧不置可否。
俞星城“这个问题我曾经与皇帝有过争论,若说太子代表了皇帝曾经最激进的想法,以及大明内部无法忽视的新权力,那燕王殿下既是保守派,也是皇帝的反思与认清现实。”
怯昧并拢着衣袖“所以你自知是保守派”
俞星城“我不是不支持中原走向崭新的路,只是我觉得这个庞大的帝国就是一台老旧的蒸汽机车头,太重,太懒,惯性太大,还没到了逼到极点的时候,就无法从轨道上离开。时机不对也就罢了,我也认为太子没找对路。那些国家与大明属性截然不同,没人能给咱们引路。”
怯昧只看着雨,不说话了。
俞星城也并着袖子站在他旁边,她过了一会儿,轻声道“更何况,灵根灵力到了现在,会不会成为阻碍人类的绊脚石呢这种天然的不平等再被资源的不平等放大,是否会阻碍我们拥有更平等的时代呢”
怯昧“这话她也曾说过。”
雷声响起来,俞星城没太听清楚,转头靠近“你说什么”
怯昧“我正是因为牢牢记着这些话,所以才会到今日。”他转脸,看着俞星城,端详着她的模样,不再寻找旧人的踪迹,而崭新的看着她的脸“你没有经历过圣主的痛苦,却说得出这番话,是很了不起的。不是只幻想着拥有比所有人都强大的神力,不是只希望成为人上人,而是反思能不能所有人都成为人想到有与我一样的凡人也有这样的想法,我是很高兴的。”
俞星城看着他眼睛,那清癯且布满创伤的,拥有着清澈的目光,她心里被狠狠的撞了一下。
不是那种男女之间的吸引,而像是怯昧把她的灵魂撞出躯壳,让她浮空在另一个维度,去俯视自己。
俞星城舔舔嘴唇“我也只是偶尔会这么想,我不过也是常年缠绕在大事小事里的普通俗人”
怯昧拿起了伞,撑开伞面,道“那就提点你这个普通俗人关注的事儿一句。皇上在是个能人之前,他是个好人。”
俞星城看向他,怯昧抬手,请她也走进雨中,她快走两步,钻到伞下,怯昧却岔开话题“对了,现在上云神殿已然不能回去,或许会有些奇奇怪怪的人找到你,或许是还抱有希望,觉得你是圣主,你不要理就是了。如果造成了困扰,就让炽寰出来帮你挡一挡。”
俞星城刚要开口,就听到炽寰在她衣领里喊道“老子忙着呢,你别想使唤我。”
怯昧笑了笑“我也使唤不了你多久了。”
俞星城出宫乘坐上马车时,炽寰就急不可耐的钻出来。俞星城乘坐的马车车厢本就狭窄,他这么大一个人突然出现,弓在车内,撑着车壁,俞星城眼前就是他的脸,她吓得呼吸一顿“你干什么呀”
炽寰盯着他“怯昧小儿跟你说几句话,你怎么就沉默这么久连我叫你你都没听见。”
俞星城拽着他坐下,马车内就有两个对坐的小座位,俞星城坐的还算合适,炽寰就显得像是坐在儿童椅上了,他蜷着腿,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前倾着身子紧紧盯着她。
俞星城抬手想遮住他眼睛“别这么盯着我”
炽寰“这事儿没什么难想明白的。怯昧的意思不就是说,如果大堰决堤这事儿不是天灾,而是人为的话,就会让皇帝极其不喜吗”
俞星城“我不是在想这个我是在想,且没说他使唤不了你多久了是什么意思”
炽寰撇了一下嘴角,说的直截了当“他可能活不了多久了,这还不明显吗。上云神殿都回不去了,中原的神界要彻底坍塌了。上云神殿不单是圣主的居所,更是民间祭祀的不少大小神仙的所在地,他们自然也都流落回诞生民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