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夏日算是最难熬的, 所幸今日难得有一场小雨, 小雨过后空气也湿润不少,柳枝低垂, 树木丰茂的世学学府更是绿意盎然。jiuzuowen
枝叶擦过推开的雕花木窗, 微风偶尔吹开窗下阻隔蚊虫的碧纱, 靠着窗子的书桌前,有一位年轻的女官挽袖写字, 纤细的脖颈弯出优雅的弧度,静谧柔软的侧脸让路过的师生都忍不住放轻脚步。
“先生, 我可以进来吗”
俞星城抬起头来,俞菡在半掩着的木门外露头, 俞星城提醒道“可以, 不过这儿还有别人在, 你要是有什么事想问,可以等会儿再来。”
但俞菡在外头一直没听到人声, 便以为没人,她将身子探进来看了一眼, 就看到在书架附近的小桌上, 正在抄录的尚夕擎。尚夕擎穿着一身素色袈裟, 他早已剃度出家,却未曾远离朝堂与世俗, 许多高官将他视作上宾, 皇帝有时候也会请他进宫去下棋。
他抬起头来, 雌雄莫辩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微笑, 对俞菡微微颔首,继续按袖抄录。
俞星城道“尚夕擎正在抄录从印度而来的罗摩衍那,因为是女王赠送的国礼,所以大明也不过几本抄本,我这儿就有一本。”
尚夕擎不能言语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但他性温和,淡泊不争,完全看不出来过往的惨痛经历,曾经受妖术侵蚀的喉舌也在大明医修的帮助下慢慢恢复,但也只是不再伤口可怖,说话已然是不能。
俞菡看到是他,也有些犹豫。
俞星城看得出来她不是很害怕尚夕擎,便鼓励道“夕擎会很安静的,你要是着急,可以现在就来跟我讲。”
俞菡想了想,还是掀开纱帐走了进来,道“先生这里的书更多了啊。”
俞星城“啊对,主要是国子监那边的藏书阁也有些放不下了,江祭酒与我说,让我挑选一些书籍放在这里,方便学子们借阅。我占了这么大的屋子,既然也想塞满书了。你看完了”
俞菡走进来,对尚夕擎一礼,快走到俞星城身边。
这小丫头似乎也改掉了一点点不会说话的傲气,开始巴结俞星城“先生今日穿的真好看,且不说年级本来就比学府中好多人要小,这么一穿,水灵的我都不好意思坐在先生旁边。不叫姐姐是对的,我都说不出那两个字”
来世学学府不能穿官服,俞星城都穿的是私服,今日藕荷色上衣与蓝色马面裙,她早上觉得实在是不适合戴帽,便让炽寰给她编了个头。哪怕她身份已经高了,但毕竟未嫁,还是要按俗在脑后留几缕小辫,她自个儿都觉得有些太显小。俞星城忍不住笑了“你这样我可真不习惯。好好说话,巴结我也没用。”
俞菡似乎也不习惯这样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俞星城其实感觉到,俞菡在努力做出喜欢这里并且活泼的样子。或许是这个小丫头也感受到了她的关照,不愿意让俞星城为她太挂心。但俞星城毕竟知道了那么多事,怎么能不去挂心。
俞菡一边把手里的书递给俞星城,一边道“怎么算巴结。啊,我好好读完了。”
俞星城接过书,抚过书封上论法之精神几个字“这译本做的虽然有不少纰漏或删减,但已经是相当难得的书了,你觉得如何”
俞菡“读的有些害怕,总觉得翻译的人也胆战心惊,但确实是极佳的著作。这里头将帝制称为,且批判的一塌糊涂这书真的适合放在这里吗”
俞星城“书中批判的更多的是西方的教会制度,再说帝制确实也有弊端,这点不肯去承认就无法去看清世界啊。别怕,书既然能出现在这儿,便有我来担责任,你只要思考就好了。关于自然地理影响民族性的事,你如何看”
俞菡点头,她从袖中拿出折页本“我很喜欢这一部分,也做了不少笔记,我想先生去过很多地方,对这些更有体会吧。这位法兰西孟子,好像从许多水手船员口中得知了大明的事情,他有不少贬低,我认为有一些是正确的,也有不少略显偏颇。大明不是上国,却也不是落后无知。”
俞星城一边继续备课,一边道“了解别人的理论,要先了解理论的环境,与他针对的客体。正因法国有持续百年的中原崇拜东方伊甸园,才在两国通航极其密切之后,有了反扑的贬低情绪。这是极其正常的,如果说法国人都以为苏州是黄金铺路的人间天堂,当有成千上百的法商来到苏州,他们会不会失望。不过,看书必须要批判,但批判是要有根基的,你还读的太少。”
俞星城走到书架中,这里的书都是她和肖潼亲自挑选,她选择作家,肖潼选择译本,甚至其中几本都是肖潼在漫长的航行时间中著作的。
俞星城拿了一两本文艺复兴时期的诗歌,以及介绍宗教改革的书籍,之后又从书架上拿起和“孟子”同时期的卢梭康德的著作,这些译本质量不算高,或许是大部分译官都是拿朝廷俸禄的缘故。
俞星城“这两位卢子和康子的书,你瞧了或许更害怕。但见证过一个时代的唇枪舌战才能有思考。”
俞菡拿起书,在俞星城桌上的名录上登记下名字“先生有没有觉得这些书太过了我是说我毕竟是女子,看这些太过激进,我看同窗的女子大多数是读诗集”
俞星城微微蹙眉“皇上选择你不是为了选一个女孩,而是为了选一个合的世学学府学子。世学学子便什么都该看得,别忘了皇上亲自题的那个世字。”
俞菡微微一愣,脸上烧起来“对、对不起,是我说了傻话。我会回去好好看的。”
俞星城眉头略松“不要总跟身边的其他女孩比,而要跟人群中最优秀的去比。”
俞菡用力点头。她觉得自从来到了世学学府,她都无法对俞星城叫出“姐姐”二字,她各个方面都担得起“先生”这个名号。作为众多官高权重的先生中最年少的那个,一开始班上还有人对她有些轻蔑,但当俞星城用灵力拨弄着幻灯机,讲述着奥斯曼的政治体系,谈及各个国家的海战技术,甚至谈及欧洲各国的过往战争与前景时,没有一个人敢再去轻视她。
这一个多月来,不论谁什么时候提问,她总能回答。而与此同时,她似乎仍然书不离手的在学习,或是亲自去请教一些京师的洋人;但另一边工部仍然有关于修缮淮、江两系堤坝的案子,需要她负责并去向吏部争取资金。
其中太子与小燕王都对她极其尊重,其他人更不敢造次一点。
俞菡借了书正要走的时候,尚夕擎也抄的差不多了准备起身,俞菡抱着一摞书,似乎犹豫了一下。尚夕擎也不知道是否看出了俞菡的提防,他并没有灯,直接对俞星城和俞菡深深一礼,收好抄本后走出房间。
俞菡松口气道“他人真好。不过确实,很多人比我想象的要好。”
俞星城“比如”
“比如燕王殿下。”俞菡仰头道“虽然他咋咋呼呼的,但我也不知道我总感觉他好像踹走了好几个跟女孩们调笑的男子。他真的有外头说的那么荒唐吗”
俞星城笑“外头怎么传言”
俞菡歪头思考“比如说他吊着十个八个贵家小姐,还跟吕家、谭家的姑娘们躺在一个榻上说过悄悄话。”
俞星城想笑“我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
俞菡正想说,忽然从俞星城衣领附近传来声音不大的抱怨“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这种人,他说不定就是个混蛋呢哪怕你也姓俞,也不允许在我面前说他一句好话”
俞菡一惊,四处去找男子的声音,就瞧见俞星城衣领边,一只黑蛇小脑袋露出来,吐着信子,道“提前给你打声招呼,老子是公的,你离我远一点,我怕你又跟上次似的吓得犯病。”
俞菡抱着书,震惊的话也不会说了“先、姐姐这这是什么妖怪”
炽寰对小姑娘一向有不耐烦的恶声恶语“你不应该看书,应该先去认认图谱,老子这一身细滑鳞片,你还认不出来是蛟吗”
俞菡抚了一会儿胸口,俞星城问“你怕蛇吗”
俞菡在一阵“老子是蛟”的叫嚣中,慢慢笑起来“不怕,他还挺可爱的。会说话的蛇,那真的是妖呀,我听说各地都有妖馆,县府内外都有不少妖在生活,还以为是骗人的呢。姐姐每日都带着妖出门吗”
俞星城有些不好意思,她抬起手指按了按炽寰的脑袋,清了清嗓子道“你知道英国的巫师们都会有守护灵兽吧,嗯这是我的守护小蛇。”
俞菡好奇了“哦我听说过。我以为姐姐如果有这种守护兽,应该是仙鹤或者山雀呢。竟然是这样一条看起来威风又吓人的小蛇。那守护兽都是会跟着主人一辈子吗”
俞星城“啊呃,我不知道,应该吧。”她忍不住笑起来“应该会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吧。”
一直骂俞菡没眼光的炽寰,听到俞星城的话,竟然臊眉耷眼的把脑袋垂在衣领边不说话了。
俞菡“就是他脾气不太好呢,是对别人都这样吗”
俞菡还想要伸手去摸一摸炽寰的脑袋,却不料外头脚步声响起,炽寰脑袋一下子缩回去。
俞菡转头,响起了敲门声“先生,可否叨扰一番”
这声音,是太子。
俞星城既是不好拒绝太子,而且太子在门口,俞菡确实更没法离开。俞星城对俞菡使了个眼色,道“殿下进来吧。”
一人掀开门帘,太子走进来,紧接着掀门帘者跟在太子身后走了进来。
竟然是温先文。
二人一进屋,便都将目光看向了站在一旁的俞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