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头到尾没叫一句“爹”。jiujiuzuowen
笑的轻松, 也笑的高高在上。
俞达虞此刻觉得, 他仿佛从来没端详过这孩子的脸。
她很美, 跟俞三和家里其他女孩,也就只有眉眼三四分相似。
甚至仔细瞧,那三四分相似都像是一晃神会忽略的。
一身秀骨, 天性散淡,仿佛是落在他们天井里的蒲公英,随时等一阵风将她吹回真正的远方。
俞达虞其实对她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
虽然是家里唯一一个读书的女孩, 但生她让她母亲糟了很多罪。她母亲蒋氏嫁给当时在缉仙厂的俞达虞后,以为自己以后能是个生仙官的嫡母, 等俞达虞发达了,说不定她还能封个诰命, 但一切都从怀上这第六子开始变了。
蒋氏得知自己有孕没多久,京城就出了大事,俞达虞早上出去, 晚上就成了个血人被送回来, 在家瘫了七日没清醒, 三个月才能下地。没多久又说是俞达虞指挥失误导致折损众多,他连官职都保不住, 家里已经五个孩子,俞家本家不接济,他们只能卷铺盖回池州老家。
结果一路上狂风骤雨难行, 耽误了许多日子, 蒋氏又早产, 最后竟然像个山野村妇,在路边生下了第六女。
这孩子小小的,蒋氏却痛的几乎要昏死过去。此女生下来本就虚弱,又加上风雨吹打,路上寻不着医家,更被颠沛的差点夭折。
蒋氏本想把这孩子扔了算了,生得多了,大抵也就不太在乎了。
俞达虞却觉得,此子诞生不易,万一有什么灵根呢。
但到了百日能测验灵根时,才发现,这孩子压根没这天赋。
都已经百日了,俩人都是修道的,也迷信,不敢把这孩子真扔到井里溺死,就这么养了下来。
可能从来都不熟悉,此刻更陌生。
俞星城眼底带笑,十分优雅的坐在凳子上,慢条斯理的等。
俞达虞缓缓道“我开始相信你兄长的话了。你入了魔。”
俞星城没理他。
她倒是看了俞泛一眼,垂眼道“咱俩伤了彼此,算不得谁更占理。但你前些日子比试打的很好,我也知道你对我没下死手。”
俞泛喉头窒了一下。
他知道,俞星城也没对他下杀手。
俞泛心里被种种情绪冲的有些乱。他以前在家中与六妹关系并不算太近,开始关注六妹,是从知道她被迫做妾,而买妾之资都投资在他身上开始。
一开始是愧疚、担忧。后来知道她跑了,就想尽快把她送回家里。
不是真的怕她出事儿,而是为了自己心安。
被她反抗后,他所谓恼火,不如说是被她直戳要害的话扇的脸疼。
一切都仿佛在证明,他俞泛成了曾经年少时暗自痛恨的俞达虞的影子。
所谓棍棒出孝子,哪里是孝,不过是棍棒下改造了人的想法,出了个心智都被放进礼仪忠孝子里的麻木可怜人罢了。
他是不是已经麻木了那他在追求什么
变强,当官,这是他真实的想法么
等俞达虞老了,死了,那他是不是会再生一大堆孩子,指望着孩子当仙官,成为下一个俞达虞
俞泛不敢仔细想了。能停止他再想下去的办法只有一个。
就是尽早下结论。
六妹不是反抗。六妹是入魔了。
俞泛正僵在那里痴痴的想着,俞达虞开口了。
俞达虞“你如果入魔,我不会因为你曾是六丫头,就对你手软。”
俞星城抬了下睫毛,微笑“手软手硬也轮不到你。”
俞达虞气得一噎“你”
俞星城偏过头去,就见到裘百湖从外堂走了进来,他有些疲惫,却眉眼带着点场面式的笑意,高声道“俞弟,你怎么从池州跑来了。不是腿脚不便么,舟车劳顿多不方便。”
俞达虞上前几步,扶住他的手。
俩人都显现出中年男人酒场会面的虚伪笑容和客套。
俞达虞开门见山“哎,还不是我家小女黑蛟浮现池州府的时候,我也见到了那黑雾,但前几日我家老二来找小女的时候,就见到那黑雾在她周围出现,把她卷走了。而且那雷暴也是她炸出来的。我这也是知道缉仙厂一直在抓妖魔,就算是自己的爱女与此相关,我也要大义灭亲啊”
被灭的俞星城坐在那儿不说话。
裘百湖往俞星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俞星城起身,对裘百湖拱手行礼,但其实也只是把白缎裹着的手往前送。
裘百湖其实留着俞星城就是为了引炽寰出来,只是外地也有了不少炽寰相关的踪迹,他就一时没管的上俞星城。
这会儿,他有些头疼,也有点想冷笑。
俞达虞真是想让自己的闺女死啊。
这都是什么世道。
人渣跟猪一样下崽,哪个孩子是死是活压根不在意,眼里只有孩子们头顶的价码。
而他多年斩妖除魔,妻子早逝,仅有的一个视若珍宝的闺女也
真不公平。
他俞达虞当年的鲁莽害死如此多兄弟,若不是因为那时他自己也废了,裘百湖非要拉到衙前判他重刑不可。就这么一个人,还能在池州的地方有院有房活的好好地。
裘百湖垂了一下眼睛,抬起手来,俞星城手上的白绸飞走,搭在了官差的胳膊上。
他虚扶一下,对俞星城笑道“有些日子不见了。”
俞星城行礼道“裘大人放我来应天,不就是来试那炽寰会不会来找我么。果然如裘大人所料,那小畜生前些日子来了。”
裘百湖望了她一眼,心里暗道这丫头从来都是淡定聪明。
裘百湖点了点头,坐在了上座。
俞星城弯腰低头,像是给上峰汇报的仙官“炽寰伤势已经长好大半,而我在街巷再度控制不住体内的谙雷符之灵力时,兄长恰好在附近。那炽寰便利用了我的失控,将雷暴放大数倍,而后又将我劫走。直到三日前,他还在我的住处。”
裘百湖颔首,俩人一唱一和“我听说那雷,便觉得可能是你,只是当时赶不回来,幸好没有伤了旁人。”
俞星城“那炽寰”
裘百湖“无事,我自有安排。他估摸是想再次劫走你,但又怕惊动太大,所以放弃了。”
一旁的俞达虞震惊了,连忙插话道“裘兄这怎么回事儿”
裘百湖怔愣“怎么,我以为你是为了引出黑蛟,才特意大义灭亲,把家中女儿送给那黑蛟的啊。不过此女确实天赋异于常人,我将她救下后,听说她要参加乡试,就把她送到应天府来了。我去拜访你的时候,你只字不提我以为你觉得她死了,伤心不已,自然也不敢开口。”
俞达虞瞪大眼睛“我什么时候把她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我当然没有把她送给黑蛟我是让她嫁给温家了啊”
裘百湖演技真不赖“温家哪来的温家难道那黑蛟自称温家那我就更不能把她送回家了。难道我忍心看你吃官司么”
俞达虞结巴了“吃、吃官司”
裘百湖摇头,痛心疾首“俞弟把女秀才送去当妾,你可知这是什么罪别说女秀才了,就是良家女,你收了重金卖给旁人家做妾,且不说街坊邻里议论你卖女,若官府有青天老爷,你也是要挨板子的啊我知道你这些年过的很困苦所以才急到要去卖女儿,可我不能让你因为一时蒙蔽,就被官府抓了啊”
俞达虞其实也理亏,但他没想到当年显得愚钝的裘百湖,如今一张嘴,嘴边说几句,就把他的“生活困苦”“卖女求荣”“知法犯法”全都给坐实了
裘百湖以前不是最不爱说这些口头上揶揄别人的话么
裘百湖语重心长道“俞弟,我好歹是北厂百户,看起来只是百户,但你也知道,北缉仙厂是什么地方,那儿的一个百户吃的是什么俸禄。你因为想再把女儿卖一次,就说什么女儿入魔,搞这么个误会,好几个人因为你这胡话跑了几趟,看在咱俩有过点渊源的份上,我也拉不下脸来罚你。”
俞达虞惊了“你还要罚我我怎么就要再卖一次女儿,我”
裘百湖“你心里自然比我有数些。不过我也不能看你这样堕落下去,入魔的不是你闺女,而是你啊幸好这次北厂来办事的公堂就设在衙门的西院,你便同我去一趟,我会替你美言几句。”
俞达虞挥舞着拐杖急了“我去衙门干什么”
裘百湖理所当然“当然是认罪伏法。你一介平民,卖了马上就要有官身的女儿为妾,是杖八十还是杖一百,那要看衙门的态度了。就怕是个女官管事,指不定要判你要流三千里,不过有我在,知道你一家子人都指望你呢,自然不会让你流三千里。”
裘百湖说着,手揽着俞达虞的肩膀,像是强抓着他,往隔壁衙门正院去了。
俞达虞慌了“这都是胡话,又有什么证据再说那温家少爷都是假的,又何谈”
俞星城行礼道“小女可以托友人,从住处取来户帖页、婚契与乡试浮票。更何况今日我已高中做举人,您虽是生父,但毕竟是民,见了面也应该称我一声孝廉。这事儿若是理不清,那我以后还有什么颜面在官场上谋职”
俞泛猛地转过头来“你”
俞三尖声道“六丫头你是要让爹死么让你嫁给温家做妾不也是为你好你从夫家逃走,还敢反诬告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