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伊摇头笑笑。现在的他没暂时时间与林德闲聊,他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他试着向前走了几步。果然,一匹栗色的小马被拴在了不远处的树上。
那是他的小马小栗子。
此时的小栗子正百无聊赖地甩着尾巴,跺着马蹄,不停用鼻子喷气,看起来很是不耐烦。
看到小马的那一刻,雷伊眼睛又有些酸涩。
小栗子是他亲手养大的小马。如果不是小栗子拼尽全力带他脱离困境,奔跑到生命最后一刻,他大概已经死在了十年前的鏖战中。
雷伊已然清晰记得小栗子最后的景象:小马倒地,口中满是血沫。开始,躺在河边的小马还喘着粗气,身体不停起伏着,之后呼吸间隔越来越长,起伏的幅度也渐渐变小,直到再也没有呼吸。
血红的夕阳下,栗色的骏马倒在河岸上,血色在河流蔓延开来,与夕阳渐渐融为一体。
棕色的小马平时经常对雷伊不耐烦,不想前进时就躺在地上打滚,甚至干脆装死。雷伊只能拿出它最爱的胡萝卜引诱它、不断夸赞它才会爬起来继续前进。
可这次,无论他拿出胡萝卜逗弄,还是不停呼唤着小马的名字,栗色的小马始终没有站起来。
埋葬了小栗子后的十年,雷伊也拥有了其他的小马:有些马性情温驯,有些小马跑得快也极有耐力,有些小马外表像极了小栗子。但雷伊清楚,它们终究不小栗子。
想到这里,雷伊情不自禁地搂住马头,揉揉小马竖起的耳朵,抚摸它栗色的皮毛。小栗子舒服地眯起眼,不停发出咴咴的响声。
它热情而熟悉的回应导致雷伊抱得更用力。可能是抱了太久,脾气暴躁的小马终于不耐烦了,它呲着牙,冲着雷伊喷了个大大的响鼻。
雷伊没有生气,现在的他对面前不耐烦的小马充满怜爱。
他轻轻摸摸小栗子的马鬃,抓住缰绳上了马,与林德一起走出森林,向佣兵团驻扎地走去。
两人骑在马背上驰骋着,两边森林幽暗的景色迅速向后退去。
当他们终于走出森林来到大路,沐浴在初夏灿烂的阳光里,路的尽头,佣兵团的各位正在等着他们。
看到团长和朋友们一起向他挥手,雷伊刚才的所有努力宣告破产,眼泪终于控制不住落了下来。
十年里,他每一天都未曾忘记他们,回忆与悔恨无时不在折磨着他,每个深夜都险些吞噬他的灵魂。
有时他甚至认为,相比于死亡,活着才是最残忍的。
因为活着的人要背负着沉重的思念与痛苦,孤独地走下去。
但这一次,雷伊发誓不会重蹈覆辙。
担心被对方看出异样,雷伊连忙低头抹掉眼泪,故作镇定走向他们。
“你怎么哭了?”佣兵团的医师德西卡是个冷静谨慎的人,第一时间从雷伊红了的眼眶看出端倪。
雷伊连忙否认:“没有没有,可能被沙子迷了眼。”
林德的手臂搭在雷伊肩膀上,冲他挤挤眼:“诸位,你们肯定不知道,雷伊刚才在森林里碰到女妖了。”
这句话瞬间点燃了佣兵团的好奇心,佣兵团的成员,尤其是与雷伊相熟的同龄朋友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些“女妖什么样子,什么颜色的头发,闻起来什么味道”之类奇怪问题。
就在雷伊被问得哑口无言时,他向林德投去求助的眼神。可对方不管不顾地继续:“要不是我及时赶走女妖,他怕是早就被女妖勾走,沉眠森林或者被吃掉了。”
显然,在林德口中,绿眸神秘少年就是垂涎雷伊美色与□□的“森林女妖”:用甜美婉转的歌声,企图将雷伊引入歧路。
虽然神秘少年确实有着堪比女妖一般幻梦的美貌,还会操纵森林的植物,乍看上去确实像传说中的生物。但根据雷伊这些年来的经验,神秘少年显然是人类。
“天哪,雷伊,你真的碰到女妖啦?”这时,一个小个子少年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看着雷伊的双眼闪着光。
他是佣兵团的书记官,传说他来自上古某个显赫的家族,由于姓氏很长,为了方便,大家用他姓名的首字母作为昵称,叫他费费。
费费迅速取出鹅毛笔和纸卷,一个劲儿追问:“快跟我说说,女妖到底什么模样,穿什么样的衣服,什么颜色,长在树上还是河流里,单独一个还是一群,都对你做了些什么?”
费费的问题再度点燃了人群的讨论。
一时间,雷伊森林“艳遇”成了团内的谈资。
按照团内的惯例,雷伊预测接下来的至少三天里,如果没有其他新鲜事发生,他偶遇“森林女妖”会成为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话题。
雷伊手肘轻轻碰碰林德,轻声抗议:“胡说,那是路过出手相助的好心人,才不是害人的女妖。”
“看我说什么来着,”林德笑着,露出了他的虎牙,“还沉溺在女妖的美貌中无法自拔呢,竟然还在开脱,”林德的手肘勾住雷伊的头,掌根抵着雷伊的太阳穴,“看我为你驱魔!赶走你大脑里的恶魔!
团长走了过来,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摆手示意几人别闹了,接着用布满茧子的大手用力揉揉雷伊的黑发:“既然回来了,那就继续走吧,别让尊贵的赞助人女士等待太久。”
和佣兵团其他人一样,雷伊从小被亨特团长收养。
团长强壮敦实,长着矮人式的茂密的胡须,经常用这把毛扎扎的胡子扎得孩子们连连皱眉,到处逃窜。团长甚至会为这个恶作剧哈哈大笑。
与他粗野外表不符,团长即是慈祥的父亲,也是严厉的师长,雷伊和同伴们扎实的战斗技巧都是团长亲自传授。
团长的出现又引起雷伊情绪的波动,但现在的他已经渐渐掌握如何“看上去”若无其事。
佣兵团回到大道上,重新向着永夏城进发。
即使刚才制服了野猪,化解了佣兵团的隐患,雷伊依然还沉浸在一种梦境般不真实感中。
现在,佣兵团沉默地行进着,雷伊的耳边传来马蹄声,步伐声,旗帜飘拂于空中的声音。身下马鞍硬实的触感。雷伊感觉到身体随着骏马前行微微起伏着,鼻腔里满是扬起沙土的气味。
这一刻,雷伊才真正觉得他还活着:他已经回到了佣兵团,回到了旧日时光。
雷伊没时间沉浸于旧日时光中,因为他的脑海里满是一个穿着漆黑长袍的身影。
那是一个面色阴郁的秃顶男人,长着巨大的鹰钩鼻,臂上停落着与他同样眼神阴郁的渡鸦。
那是佣兵团的术士,佣兵团悲剧的罪魁祸首。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他的姓名,人们也只能叫他术士。
坦白讲,雷伊从未喜欢过这个怪里怪气的男人。他对术士糟糕的刻板印象也是来自于这位术士。
每次开战术会议时,年轻人们会随机抽签决定一个老倒霉蛋前去传达开会消息。这就代表某个小倒霉蛋不得不进入那混杂着未知草药味,腐烂动物味,器具发霉味等诡异味道的小屋。
有时这个小倒霉蛋还要小心翼翼绕过晒在屋檐下挂着的各种恶心玩意儿,包括并不限于滴着血的蟾蜍卵巢,三条腿的硕大蝌蚪,颜色鲜艳、看起来就有剧毒的蜥蜴尾巴。
雷伊至今记得有次他成了那个小倒霉蛋。他甚至看到屋檐下挂着一只晒干的小小人手,看上去像极了婴儿的手。
当时雷伊的尖叫声叫醒所有人前来围观。
虽然事后术士阴森地解释那不是人,那是猴子的手,但雷伊至今保持怀疑。
一想起那个人,雷伊不由自主咬紧了牙齿,他侧身问身边的费费:“术士呢?”
费费一愣:“好问题,他应该先去永夏城谒见维罗妮卡夫人了,你找他有事吗?”
这次轮到雷伊愣住了:“他为什么要去永夏城?还有我们现在为什么要去永夏城?”
“天哪,”费费叫出声,“你真的被女妖摄魂了吗?连我们要去拜访永夏城公爵夫人都忘记了吗?”
上一世,他们虽然也经过永夏城外的森林,但那次纯粹是偶然,并没有造访永夏城的计划。
显然,有些事情正悄然发生变化。
现在雷伊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比如故作沉稳点点头。
雷伊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改变佣兵团命运的同时,其他事情也悄然变化着。
雷伊至今不知道这些变化是福是祸,会将所有的人的命运引向何方。
但现在,雷伊也只能随机应变,比如他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想办法尽快除掉术士这个祸害,让他血债血偿。
但是目前术士并未行动,该如何找个借口除掉他呢。
以争风吃醋为理由发起决斗?下毒?制造意外?
但术士一直是谨慎至极的人,饮水和食物都再三确认无毒后才使用。
找个争风吃醋之类的理由发起决斗那更是荒诞。术士出了名的厌恶与人类打交道,平常只与渡鸦为伍,只有战斗时不得不与团员相处,战斗结束后立刻以最快速度消失,回到他那诡异的“巢穴”。至于庆功宴,打牌下棋喝酒之类的活动更是从未参加过。
雷伊和朋友们都怀疑术士这家伙会和他养的雌性渡鸦结婚,生下一堆长着人类脑袋或者人类腿脚的秃顶小渡鸦。
想到这里,雷伊叹了口气。
要是西泽尔在身边就好了,雷伊想。
如果是西泽尔在他身边,一定会第一时间想出最稳妥的计划,连操作步骤都安排得清清楚楚。
雷伊又叹了口气。但当他转念一想马上就可能见到朋友了,乱糟糟的心情瞬间雀跃了起来。
西泽尔,雷伊忠诚而智慧的朋友。
上一世雷伊一直坚信,西泽尔的出现是上天对他最后的垂怜。
在佣兵团消亡后的十年,西泽尔成为他坚强的后盾,无条件支持他一切的选择,是他最重要的朋友。
上一世的西泽尔是个苍白虚弱,看上去随时可能撒手人寰的美男子,一阵大风仿佛都能要了他的命:强风可能吹断他的肋骨,即使侥幸逃过,大风导致的降温可能会使他着凉,继而感染肺炎:无论过程如何,这位美男子的结局都是一命呜呼。
不知道少年时期的西泽尔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是病怏怏的。
不过没关系,雷伊坚信这次在他的介入下,西泽尔不会再寄人篱下,也不会被人提防被下毒。雷伊坚信他一定让西泽尔健康快乐。
重逢的想法让雷伊的心潮澎湃,这时,丘陵上连绵的群山和平整广阔的农田逐渐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当下,田里的大麦黑麦刚刚收割完,小麦临近收获。领地的佃农们正在金色的麦田里忙碌着。麦农田里稻草人倒是一副悠闲的模样——虽然它的乌鸦朋友们正在被勤劳的农民们追赶得无处落脚。
不知是谁率先看到了佣兵团的旗帜,那人叫出声来:“快看,猎隼佣兵团的人来了!”
不是雷伊自夸,猎隼佣兵团是这片大陆南方地区最强的佣兵团。数千人的军团皆是精锐,战斗力极强,而且恪守承诺和契约,从未有过被收买、中途倒戈的记录。在这片大陆的南方区域信誉极佳。
上一世佣兵团覆灭前,雷伊的梦想就是成为佣兵团最强的战士,他想在王国骑枪对决中拔得头筹,击败所有强者,让团长和朋友们为他感到骄傲。
听到声音的农人纷纷从金黄的稻穗间抬起头来,他们纷纷挥舞帽子,吹着口哨向佣兵团致意,热情的样子像是看到了凯旋的英雄。佣兵团的团员一边前进一边挥手回应。
很快,雄伟的永夏城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