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何不同回昆吾?”
离了青云观,下山的路上竹影窸窸窣窣,鸟叫声不绝于耳。
雪还没停,奚遥跟在明霁身后,发丝、衣袍上都沾染风雪,但他已经不惧霜寒。
“仙京的夜里一向热闹,我记得今天……大概是个什么节日?”
明霁还在苦思冥想,脑袋低垂,乌黑的发丝根根垂落在胸前,奚遥却忽地叫了他一声:“师兄,抬头。”
山上是看得极清楚的,万千明灯如点点繁星汇聚银河,又如青烟蜿蜒着向世界的尽头飞去,温暖的,希冀的,像撒下未灭的火种,燃烧在这个雪夜里。
而华灯初升的仙京,也早已灯火通明,十里银花,千家火树,人流如潮,笑语盈盈处,自有风流客。
万般景象,皆落入明霁眼中。
山野小路,身在寂静中,却好似也被渲染得有了人间的种种热闹,他们二人身在山野,心已向往仙京。
“噢……我想起来了,今日是‘送仙典仪’。”
他忽地喃喃道。
仙京最热闹隆重的节日之一。
“……送仙典仪啊。”
奚遥垂下眼,他自然记得,忆起幼时每逢这一时期,娘必不让他出门,只是待在房中一遍一遍抚摸他的头发,却一句话也不说。
是因为娘是修士吗?
大火将一切都烧毁,周边村庄屠了个干净,奚遥恍恍惚惚地屏住呼吸,一刻也不敢动,将周身的气息缩到最小,藏在家里的米缸里,没人找得到。
直到这些破绽百出的小把戏被云游四方的清道子识破。
送仙典仪,送仙典仪……
“传说很久以前,那原本只存在于修真界的魔修,不知怎地突然往咱们人间来了!”
“这可大事不妙啊!我们普通老百姓哪经得起这折腾……嘿!这时候来了位修士大人,修为那叫一个高超!噗噗两下魔物就没了……他可是我们的大恩人!”
说书人说得唾沫星子乱飞,接着就“唰”地一下展开扇子缓缓摇晃,脸上一幅得意的模样,急得台下的听客抓耳挠腮地催:“你倒是快点讲啊!这跟送仙典仪啥关系?别就这样吞了我们的钱吧。”
“噫——”
一众看客的眼神瞬间一致相同的鄙夷。
“这故事都讲过多少年了!当然跟送仙典仪有关系!”说书人一下跳了脚,咳了两声而后又压低嗓音神神秘秘道:“送仙典仪送的,就是这位‘仙’。”
“我的祖宗可是亲眼目睹那位修士被架上处刑架,那火可大呢!把他整个人烧得外酥里嫩,最后更是连骨灰都没留下……”
茶馆里聊得风生水起,说书人的脸愈说愈红,听客的话也越说越大,茶馆外亦是如此吵闹不休,惟有隐起身形的两人,心静静的。
“修士怎会怕凡间之火,这说书人编得也不走心。”
明霁与奚遥一路下山,行至闹市中已是人满为患,他们索性隐了身形,但未屏蔽声音。
修士的耳力何其敏锐,连只是筑基后期的奚遥都能将附近的人声听个遍,只是在这些嘈杂的声音中,这说书人的话最为响亮,也尤为奇葩。
明霁自然也听到了,但他不过是淡淡地笑,下一秒如泉饮的声音在奚遥耳边流动:“凡间之火自然不能,是烈火灼烧之时,天道亦对其降下天罚。”
“天道?”
奚遥睫羽轻颤,沉思片刻,才道:“魔物肆虐……是千年前?能引起天道注意,既无大功,便是大恶。”
他的指头也不自觉微微蜷了一下,头埋得很低。
“不错,那位修士借功德之名义,实私藏凡间千万孩童,幼者取其心脏炼长生药,长者则断其四肢化阵掩盖气息,日日夜夜婴孩啼哭,仿若人间地狱。”
“修士虽做不到真正的长生,却也能靠修为延长寿命,是那人太贪了。”
明霁感慨几句,又笑道:“但斩妖除魔确实快意,今天是个好日子。”
凡间很多人并不懂这段仙旅的快意恩仇,却依旧隆重得像过年一般,修士虽没有节日这一说法,但也为阴邪被烈火屠尽而叫好。
“话又说回来,当时你是如何知道我在青云观的。”
明霁话音一转,问起先前的事儿来。
他们二人在山腰便分了路,明霁虽不放心,但也相信奚遥的实力,却没想到他快得很,不仅早早解决了魔物,还在青云观等上了人。
“……离得很近,青云观沾上了你的气息,只是一会有一会无,我便以为你出了事。”
“原来如此。”
奚遥的感觉一向敏锐,这不是修为增长带来的效果,而是一种天生的、自然而然的能力。
这种能力在玉帛里描述不算太强,甚至常被忽视,但对于弱小的少年奚遥来说,无疑又是一根能够救命的稻草。
两人边走边聊,直至篝火燃起,长明的焰火将夜空照亮,人们围着载歌载舞,摆摊的不摆了,呦呵的也不呦呵了……男人们女人们,甚至还只会哇哇乱叫的小孩子,也乐着张脸在篝火前蹦蹦跳跳。
闹市里却灯火阑珊。
眼前还有一盏灯亮着,明霁走了两步,又停下,似乎看见了什么,他很浅地笑了一下,随即转过头对奚遥说:“你在这等我。”
奚遥还没反应过来,一双眼迷茫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直到眼前空无一人,若隐若现的灯火陪伴黑夜守着此地。
另一条路,这里稍微热闹些,不少店家还没收摊,各色杂样儿一齐摆着,红红火火的大灯笼挂在摊前,各路口音的呦呵声此起彼伏,便多些人间的烟火气。
天已经有些晚了,店家刚想收摊,抬眼却忽吓了一跳,摊前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位神仙似的青年,衣袍如鲛纱绸缎,周身气度宛若流云朗月,站在摊前静静地看着,与这周边环境格格不入。
店家忙不迭招呼上,手不停地在粗麻衣上擦拭。
“公子可要些什么?什么糕点茶品我这可都有!一样不差!”
他是个长相憨厚老实的年轻人,说话也乐呵呵的,脸上带着温厚的笑。
“你这个摊,我全要了。”
青年的声音含笑。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店家木讷地张了下嘴,手顿住了,像是不敢相信天大的好运气会落在自己身上一般问道:“您,真,真全要了?”
得到青年的点头后,他一下喜笑颜开,“那我给您包起来。”
他正要动手,哪想青年却摇了摇头,说话的语气很淡:“不必如此麻烦。”
一阵流云轻拂,人去靶空,只是摊前的木桌上多了十几个整整齐齐摆放的银子。
“天降横福啊……”
那店家恍惚地闭上眼,又猛地睁开眼,这才呼了口气,确信自己的确是遇到了个财神爷。
奚遥自然是不得而知,他在原地等得生厌,索性找了块地方坐下,百无聊赖地擦着剑。
直到眼前有一丝亮光出现。
奚遥抬起头,却忽地产生些不真实感,对面步步走来的确是师兄不错,若说去买些点心杂样儿也无碍,可为何连店家的糖葫芦草靶也一并顺了过来?
像个瘸了腿的老大爷半拐着腿走来,只差没有“哎呦哎呦”地叫唤,奚遥一寻思师兄这种姿态,便觉得这画面着实好笑。
长身玉立的青年拄拐般走来,神情颇为窘迫,红艳艳的冰糖果子将他半张脸都挡住,乌黑的头发又调皮地挂在枝上,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
奚遥忙收了剑迎过去,接过明霁手里的“拄拐”,脸上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咳……毕竟难得来人间一趟,就多吃吃多玩玩。”
明霁难得脸热了一回,忙顺手取下一串糖葫芦给奚遥,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红彤彤的山楂果子被一层厚而亮的糖衣裹住,焦糖色如蜜果般诱人,直浇在山楂饱满的果肉里,用竹签串起六七个,像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
一口咬下,糖衣的甜味儿率先侵占口腔,紧随而来的,便是果肉里绵密清爽的酸涩,酸甜独特的味道在舌尖交织,爆炸。
“好吃。”
和奚遥想象中的稍有不同,口感更为细腻,甜滋滋地扫过舌尖,山楂丰满的果肉又酸酸涩涩的,好吃!
听到奚遥这个话,明霁原本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反是自己也拿起一串,眼里灿灿的闪烁了光。
广袖一拂,各式各样的点心瞬间倾囊而出!乌压压挤在两人周边,认识的不认识的……眼花缭乱的一片。
煎饼果子酒酿圆子、茯苓饼桂花糕、糖画糖葫芦、玫瑰酥云片糕……奚遥看得转不过眼来,就见站在自己对面的青年笑得很狡黠:“不知道什么好吃……就全都吃一遍好了。”
奚遥:“……”
奚遥歪了歪头。
奚遥悟了。
最后的结果是,两人撑得再也吃不下一点东西,麻溜地便收拾好了东西回昆吾,闹也闹了,笑也笑了,就该回家了。
昆吾的灯火长明不暗,雪也下得大,哼哧哼哧盖在路上,本该是清冷冷一片,昆吾却也热闹,以剑铲雪的、雪中乱斗的、拿雪作赌注的……嬉皮笑脸的人凑成了堆儿。
当天夜里,所有的洞府都收到了一份莫名的礼物,刚出关的修士们不敢靠近,怕是仇家送来的催命符,只四处打听过附近洞府的兄弟才稍稍安下心,原只是溪玉阁送来的一份人间小点心。
修士笑,小心翼翼地将点心捧起,又回了洞府内闭关。
而溪玉阁内,妙善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清道子,语气疑惑:“为,为何你还,还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