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春序常常想起与阿彦过去的回忆,怕是都不敢确定面前这位皇子,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萧廷彦的眉头狠狠压着,瞥了眼她身后的那些野兔,再次调整弓箭对准她的心脏,冷声质问,“三哥的人?”
皇子围猎作弊不稀奇,他的那些好兄弟们争破了头也想在皇帝面前表现箭法,找奴才寻些死去的猎物充数更是常事。
眼前这堆死物,想必就是三皇子那个草包派人做的。
春序还没缓过神来,二人之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她不知下凡来寻他到底是对是错,一时间愣在原地。
林子里的风穿过层层枝叶,吹得周围草叶沙沙作响,可秋寒太重,她吸入凉意咳嗽了几声。
“三皇子的东西,应该扔到他的地方,滚吧。”
弓箭在他手中转了个圈,被放回箭盒里,他牵起缰绳一扯,准备将她丢在原地继续前行,忽然顿住动作,望向三皇子所在的方向,嘴唇微动,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阿彦。”
春序忍不住叫停他。
“闭嘴!”
萧廷彦再回头时,动作迅速地用两指提起箭矢,随着弓弦的颤动,羽箭直直射向她的颈间,速度之快使她完全没时间避让,鬓边随即垂下两缕发丝,随风无力地落在地上。
“谁让你这么叫我的?”
他的质问大有威胁之意,微微上挑的眼角却有些诧异,漫不经心地瞅了眼这个看似楚楚可怜的宫女,她似乎被那支箭吓着了,脸色发白,红润的嘴唇被牙齿轻轻咬着,不可置信的眼眸下藏着对他的怜悯和困惑。
这神情令他怒火中烧,他出身卑微,自小被人看做灾星,连父皇也不待见他,皇子公主嘲笑他欺辱他,甚至宫人也跟着主子轻慢于他。
可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怜悯。
他攥紧拳头,指节咯哒作响,不动声色地环顾了眼四周,修长的手指刚触碰到弓箭,杀意四起时,却瞧见营帐处发出的烟火。
那是围猎结束的信号。
他不得已放下刚刚心中的杀戮念头,提起缰绳,策马而去。
春序抬眸望着天边昏黄的云层轮廓,在冷风里吹了好一会才平复心情,她将那几只无辜的野兔埋了后,便小跑着回了营帐。
营帐外围聚集了数不清的宫人,他们整整齐齐地守在两侧,四周是早早点燃的篝火木架,而坐在金椅上身着龙袍的正是当今天子,元宁帝。
他正襟危坐,双眸紧闭,似乎是不想看见面前这些糟心的事,左手握着一串佛珠,手指拨弄的动作也随着怒气不断加快。
在场众人无人敢多说一句,春序刚从人群最后溜进去,就被郑忠发现了,他张了张口想痛骂她两句,可此时也只能将话憋回去。
他走到春序身边,低声道:“你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老实交代,刚才干嘛去了?”
他像是知道了什么,春序低头不语。
郑忠喘了几口气,指着她嘲讽道:“你行,你聪明啊你,故意搞砸这事,就怕牵连你对不对?我可真佩服你,未卜先知啊…”
春序不懂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气得随手往人群里一指,春序这才看到,元宁帝面前站着的几人,以及他们身后血淋淋的猎物。
“老五,你说你三哥围猎作弊,可有证据?”
元宁帝终于开了口,眼尾的皱纹也随着他眼皮抬起而拧紧,他脸上没有一丝怒气,但浑身的气势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心虚起来。
三皇子萧廷甫是个急脾气,听人这么污蔑自己,未等父皇发话,他便急忙指责起五皇子道:“五弟,你乱说什么?你不能因为打的猎物没我多,就想这些歪点子冤枉我…”
“阿甫!”皇后威严的声音顿响,她坐在皇帝身边,神色一凛,打断了儿子的话后,暗自看了眼皇帝的脸色。
如今皇后邓氏家世显赫,她的父亲是拼死为先皇挡下战场刀剑的功臣,功绩卓越,只可惜后来旧伤复发,抱病而亡。
她膝下有一儿一女,皓华长公主谦逊有礼,偏偏这三皇子是个耐不住性子的火爆脾气,说话做事从来不经思考,被人害了都不知道。
邓皇后打断了他的话后,萧廷甫一脸愤懑,张口欲为自己辩解两句,却被五皇子萧廷贺抢了先机,“父皇母后,儿臣有证人。”
他倒沉稳得很,从礼节到言语没有一处不妥,对身后的宫人使了使眼色,随后有一位小宫女被人揪着衣领扔了过来。
小宫女初次面见天子,吓得哭了出来。她只是听了三皇子身边的周公公吩咐,带着野兔送给三皇子,不知怎么就被突然出现的五皇子派人抓住了。
她将事情一五一十地抖搂出来,在众人的审视下,周详扑过去跪地解释道:“陛下,奴才冤枉啊,奴才是伺候三殿下的没错,可奴才怎么可能自己去指使下人做这种事啊,定是这宫女想趁机勾引三殿下,才偷偷跑去邀功的。”
“我没有,我没有…周公公,您不能这么说啊…”
小宫女抱着他的腿磕头恳求他说实话,可她不知道的是,从一开始周详就没打算保她的命。
若是事办成,那倒罢了;若是没办成,又弄巧成拙被人抓个正着,那他只能将责任推到宫女身上。
面不改色的萧廷贺终于开了口,他看了眼身后的猎物,胸有成竹地说道:“父皇,既然三哥不承认,大可当着众人的面,让他和儿臣比试一番,看看他是不是有能力捕获那么多猎物。”
“你…”萧廷甫哑口无言,他哪敢真的比试,过去几次围猎,他都派人暗地里做些小动作,以博得父皇的夸赞。谁知这次倒霉,竟被五皇子盯上了。
“够了。”元宁帝震怒,一掌拍在椅子扶手处,众人立刻跪下。
皇后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心里鬼主意多,却从不往正事上使。之前自己心软一直纵容他,现在反而叫人抓住了把柄。
她柔声道:“陛下息怒,阿甫平时最孝顺陛下了,他怎么会弄虚作假惹陛下生气呢,今日之事,不过是那宫女妄图攀附皇子,闹出的误会罢了。”
女人家温柔的话最能抚慰人心,皇后的温言细语,及时平息了皇帝的怒火。
元宁帝怎会不知这几个儿子间的关系,总因小事吵来吵去…
萧廷甫哪肯在这种事上输给老五,眼珠子滴溜溜转,看到身边的萧廷彦时,他终于有了主意,阴阳怪气道:“七弟,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你的猎物这么少,该不会是被某人调包了吧。”
他说完得意洋洋地看向萧廷贺,他口中的某人指谁,已然分明。
元宁帝瞪了不争气的老三一眼,无意间瞥见一旁老七那略显单薄的身影。
在三位皇子中,萧廷彦的猎物最少,只有可怜的几只野鸡。
他始终站在一边一言不发,谁料萧廷贺冷不丁来了一句,“我先前明明听到七弟所在的林子里传来野猪的声音,怎么,七弟让野猪逃了,还是说下人疏忽,竟没将主子捕获的猎物带回。”
萧廷贺心思缜密,在围猎前便派人跟踪其他二位皇子,不仅发现萧廷甫的小心思,还发现了萧廷彦几箭射死野猪。
看来,他这个对手,不可小觑。
萧廷彦低头自责道:“父皇、母后,儿臣有错,是儿臣技艺不精。”
他身姿欣长,但整个人在衣着配饰上还是简单了些,完全不及三皇子和五皇子,他们的衣角都用金丝勾勒,领口的衣扣更是嵌了颗价值不菲的南珠,腰间别着晶莹剔透的美玉。
从远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随行侍卫。
纵使气度不凡,可终究被刻意地掩饰起来,宛如明珠蒙尘失了光泽。
他没有抬头看元宁帝,但众人都知道,皇帝现在的脸估计又黑了几度。
元宁帝甚至不想多看他一眼,挥了挥手轻飘飘地吩咐道:“把那个不知好歹的宫女拖下去,杖毙。”
小宫女错愕,任她哭天喊地,也只能由宫人将她架了出去。
皇后心如明镜,她都能看出来的事,陛下怎么会不知道,他不过是不想兄弟几人再生事端,只是苦了替罪的小宫女,花一般的年纪就丢了小命。
众人散去,皆人心惶惶。
春序杵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那杖声传来的方向,若不是她使了小聪明跑去找阿彦,此时被杖毙的就是她了。
可怜小宫女替她担了这份罪。
几声闷棍伴随着呜咽后,便没了动静。
她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手臂被人拉住。
原来是之前帮过她说话的宫女银月,银月脸上的惊慌未退,将她拉到营帐后方,说道:“还好你跑林子里跑没影了,三皇子的下人来问话,郑公公气你又寻不到你,只能派别人过去…”
“所以本来该死的是我?或被皇子们的流箭射死,或被林中的猛兽咬死,或被当成替死鬼冤死…”春序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只是不解地望着她,“这些郑公公都知道,故意…让我去的?”
她知道人心险恶,但没想到人间处处是陷阱。
银月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幸亏你还有点小聪明,侥幸活了下来…”
这场风波后,皇帝失了兴致,命人立即准备回宫。
春序到了宫里,担心之余也觉得有些新鲜,正巧内务府还未帮宫女分配好所伺候的主子差事,她和银月都暂时被安排在御花园洒扫。
春序学乖了,不再莽撞与掌事顶嘴,乖乖等着百日后恢复法力,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可宫里的那些事,躲是躲不掉的。
长明宫内。
殿中紫熏花庐燃起的熏香清雾寥寥升起,斜靠在太师椅上的徐贵嫔正伸出纤纤玉指,旁边的两个宫女动作轻缓地为她的指甲涂上蔻丹。
其中一个宫女不小心将花汁洒在她的袖口处,原本华贵的织花锦缎被一滴花汁破坏了美感,徐贵嫔“啧”了一声,抬眼冷冷地看向她。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徐贵嫔的脾气她们是清楚的,在宫中无人敢忤逆她,平日里稍微惹她不快,都会被拖下去杖责。
两个宫女哭哭啼啼地求饶,吵得徐贵嫔耳朵疼,她朝着门口的大宫女秋杏使了使眼色,秋杏得到指令后便和外头的宫人将两个宫女拉下去。
不用娘娘说,她便知道该怎么做。
宫女的哭喊声已经传到了殿外,闻声走进的萧廷贺连瞥都没瞥一眼,径直走到屋中,躬身行礼后喊了声:“母妃安。”
“母妃,不过是两个贱婢,母妃千万不要因为她们气坏身子。”
徐贵嫔一见到这个宝贝儿子,多少怒气也消了,欣喜地招呼他坐下,迫不及待地问道:“母妃听说前几日围猎,你狠狠压了皇后那边的势头,还让三皇子当众下不来台,可是真的?我要不是受了风寒,也想跟过去看看皇后当时的脸色呢。”
她眼里的赞许仿佛盛开的芍药般明媚,弯起的眼尾没有一点岁月的痕迹,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笑起来更比少女多了些稳重和妩媚。
萧廷贺则是遗传了母亲的好样貌,星眉剑目,加上他平日里所表现出来的知礼守节,姿态并无高傲,反而如春风般和煦,不知撩拨宫中多少不谙世事的小宫女心醉。
他手法娴熟地倒了杯茶,递给徐贵嫔,点头道:“那是自然,儿子早就发现三哥的那些小动作,便早早派人守在他身边…只是,这次父皇似乎不想责罚他,我这一招,倒是打草惊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