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时云会想,她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说幸运,她有着万中无一的灵根,于修行之上的天赋亦称得上不错。说不幸,她幼时困苦,为父母贱卖,流离失所之际又被邪修所掳,沦为试验药人。
时云出生在人间山村,一家人靠务农勉强度日,她小时候身体弱,经常生病,不但没办法替父母干活,还平白浪费不少钱。幼时记忆中,父母总骂她没用的东西,只有姐姐会抱着她偷偷垂泪,一边哄她睡觉,一边给她说别怪他们。
夫妻俩靠着几亩薄田每日劳作养活几个子女,粗糙了手掌,佝偻了身躯,贫困磨去温情,只剩下斤斤计较。
那时候时云就知道,没用的人是不被喜欢的,当个狗还能看家护院,也是有用的。
后来长大些,她便格外勤快,哪怕身体不舒服,也咬着牙自己忍着,她不想再给父母添麻烦,更不想从他们口中听到要把自己扔掉的抱怨。
但最后他们还是卖掉了她,为了灾年的几石粮食。
明明我那么努力了,努力干活,努力讨父母喜欢,努力让自己有用,为什么还是要被丢掉。
她那时候长得不错,人牙子准备把她卖到州府,多卖几个钱,路上却撞上个邪修,时云和同行的小孩子一块被抓住,本来要弄死当耗材的,但邪修发现她居然有灵根。
有灵根意味着可以做更多试验,那段时间对时云来说,痛苦中带着满足。虽然经常被要求吃下各种奇怪的丹药,身体各个地方都很疼,但是有饭吃,有地方睡,她感受到自己被需要。
我是不一样的,我是有用的。
她甚至会主动去参与实验,期待从对方眼中看到赞许。
直到云瀚仙宗的长老发现这处用凡人血肉炼丹的邪修,双方交战不休,那个邪修意识到自己无处可逃,最终自爆,同归于尽。
时云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但她没有,那位长老在生命最后时刻护住了营地内的所有凡人,自己却身陨道消。
云瀚仙宗的人将他们安排到附近城镇,发现她有灵根后,询问她是否愿意进入宗门。
她再一次无家可归,对着邀请点头同意。
时云就这样成为云瀚仙宗外门弟子。外门的弟子生活平静,没有人需要她。
直到尹灵真闯入她的生活,那个张扬热烈的女子,看到她的第一眼就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我母亲就救了这么个丑八怪?”
她才知道,那位长老是她的母亲。
那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向着无辜者发泄着痛苦,明知道是错又无处安宁,时云总是会想起一边骂着赔钱货浪费粮食怎么还不死掉一边翻箱倒柜找生锈铜板当药钱的背影,那让她有种回到过去的窒息。
尹灵真的刁难对她不痛不痒,但她不喜欢当个拖累。
所以当那位少宗主来到她面前,说我给你指一条路,去当濯明的跟班,你就能摆脱尹灵真的欺负时,时云没有拒绝。
“需要我做什么?”
“跟在她身边,遵循她的命令,取得她的信任,替我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好。”
时云点头,哪怕为人利用,也是证明价值存在。
时云要让自己有用。
于是齐海秘境开启后,时云在柳柔安排下和濯明进入同一个队伍,假装自己被欺负,而那位道君之女果然出手制止。
像菟丝子攀上高树,她理所当然跟着濯明,亦步亦趋,后者起先并不搭理,时间久了也默许她的靠近。
平心而论,濯明并不像传言中那么难接近,除却个别人事会刺激到她,大部分时间,她都表现得很从容。
进入秘境遇险,时云与濯明失散,后来再见面,时云第一次从濯明口中听到楚怀生的名字。
据说是楚怀生救了她,即便后来看来,那并不需要,濯明的目光还是不可自拔落到了他的身上。
英雄救美,一见钟情,时云不关心这些世人津津乐道的桥段,她只是欣喜于自己终于能发挥作用。
再没有比这更美满的事。
无论是谁,无论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做到,哪怕是你要杀人,我也会为你递刀,只要你需要,只要需要我。
只要需要我。
她为柳柔传递信息,她为濯明看守楚怀生,善恶对错于她并不分明,她也从不在乎。
直到那一天,再一次被楚怀生触怒的濯明准备直接杀了他,望着他倒在地上的身影,突然改变主意。
她说要让楚怀生忘记一切,重新开始喜欢上她。
时云又发现了自己的一个用处,只不过这一次,她没能做好,这是她第一次没做到师姐的要求,她很怕对方会嫌弃她没用。
如果师姐不要她了,少宗主也不会需要她,她又变成没用的东西了。
但师姐没有嫌弃她,甚至师姐还会和她开玩笑,她听到师姐的笑声,那时候说完就开始后悔,如果师姐关心我……如果有人想要我,永不抛弃我,紧紧抓住我,我愿意待在笼子里。
她把自己的真心话夹杂在楚怀生中说出来,但师姐似乎没听懂,有点难过。
师姐是,不想要她吗?
后来时云意识到,原来师姐早就把她当作自己的一部分,在尹灵真面前的回护,让她第二开心的是师姐主动来找她,让她第一开心的是,师姐说我是她的东西。
只有视作所有物,才会不容他人觊觎,才愿领会她的意图,才要把她放在身边,才会关心她的伤势,哪怕她没有拦住柳柔,也不会怪她。
真好,她想和师姐一直生活下去。
但是柳柔来了,带给她一个无法拒绝的任务,如果她不做,柳柔就会告诉师姐,师姐赶走太多柳柔安插在她身边的人,她一定会把她也赶走。
符箓贴在心口,流风纠缠在她的衣角,时云答应了柳柔,因为她不接受的话,她立刻就会失去师姐。
但是做了的话,被师姐知道,同样无法留下。
她不想离开师姐。
*
林琼一时没发现时云的异常,一来试图劝说楚怀生失败让她很是苦恼,二来她最近被洛流抓住念叨
大概是那一番剖析,让洛流与她亲近起来,而洛流作为二百岁的老头子,正是最喜欢操心小辈的性格。
而除却楚怀生这个她亲口承诺会自己解决的事,林琼最值得他担心的就是修为。
林琼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原来濯明压制自己筑基巅峰的修为已经数年。
她九岁筑基,不到十五岁已然巅峰,四年前便足以结丹,这等修炼速度,放在整个修真界都是屈指可数的天才。
而她迟迟不结丹,说到底还是因为微夷。
洛流说来难掩唏嘘:“你母亲二十一岁筑基巅峰,单看年岁在云瀚仙宗只能勉强算是天才,要知道当时白镜知和元央都是二十岁之前结丹的顶级天才,可问题是你母亲十九岁才开始修行,两年时间摸到筑基巅峰,何等可怕的天赋。比这个更可怕的是,你母亲在筑基巅峰生生待了十年,世人都道她是悟性不够才迟迟无法结丹,可少有人知道,你母亲只为了更好打磨根基。”
“仙门公认筑基期时间是练气期的五到十倍,少于五倍可称天才,多于十倍金丹难成。但你母亲花了二十倍的时间在筑基巅峰,只为磨砺出一颗至纯至极的金丹。”
洛流说着忍不住叹气:“的确,就此之后,她的修炼进度飞快,不仅越过白镜知成为云瀚仙宗那一代第一位元婴高手,更是以元婴巅峰之身诛杀文清之,平定血识之祸,而后踏入分神,百年时间已经到达合体后期,与当时筑基期的积累不无关系。”
“可问题是,延长筑基巅峰来换取未来道途顺遂在云瀚仙宗不算一个秘密,宗门早有飞升的先祖留下过推演之法,历代尝试的门人数不胜数,但这么些年,能达到如此成就的仅你母亲一人!为什么,因为众所周知,筑基越长,结丹越难,欲求金丹之圆满,代价甚至可能是无法结丹。”
“就算如此,宗门之中真正天才肯定不缺这一点时间。”林琼听他说着,忍不住道,濯明这么干肯定有长老知道,没被制止说明并不算太糟糕:“洛长老当年做过同样的事吗?”
“做过。”
洛流面无表情道:“除了元央,我们那一代自认为天骄的弟子都做过,白镜知天赋不弱于你,他在筑基巅峰压了五年。”
“后来呢?”
“后来他三次结丹失败。”
林琼表情微变,云瀚仙宗掌门白镜知,分神中期,不到二百岁的分神中期,是上一代仅次于微夷的高手,哪怕如此天骄,也因为压制修为而数次结丹失败。
“也就是有他例子在前,我们后来才被师长按着头结丹,也正是因此,后来出了你母亲这个压制十年还能成功的怪物时,宗门才会那样欣喜若狂。”
洛流看向她的目光严肃起来:“我知道你以太上长老为榜样,但濯明,不是我小看你,你目前表现出来的悟性天分,离你母亲还差得远,甚至和白镜知相比都勉强不如,四年时间已经足够你结出一颗远胜于常人的金丹,再拖延下去物极必反。”
“你的修行是跟着你母亲,其他长老不好越俎代庖,但她如今闭关不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因为一时赌气而后悔,我当年也和你一样想着自己与众不同,但事实证明,我们不过寻常。”
一双温厚的手掌搭上她的头顶,洛流另一只手背在身后,面上略微惆怅:“你母亲是要飞升的,无论再不愿意承认,她终有一天会离开你。宗门可以护住你,可这世上最可靠的,还是你自己的力量。”
只有自己修为上来,才算立于不败之地。
这种道理林琼如何不懂,在现代,金钱与权力是无上利器,而这个世界,个人力量的极大差异,让实力成为最有力的通行证。
“我明白的。”
林琼扬起头,眼底纯然热忱:“谢谢师叔告诉我这些,我会试着结丹的,只是我没有相关经验……”
这几天她从时云那边顺过来的书籍只能让她勉强搞清楚如何修炼,直接挑战结丹,对她来说可能有些难度。
“这好办。”
洛流不待她说完,回头钻进静室,找出来一本颇有年岁的书册,边递给她边道:“以前我师父为我编写的《结丹要点三十条》,据说还有其他长老的经验标注,你回去多看看,一定能有收获,回头哪里不明白,去找授业堂教习问,来找我也行。”
林琼小心接过,看那书册封面陈旧,但干净没有折页,想来是被悉心保护着,又听到是他师长记述,心知是留念之物,一时有些犹豫。
洛流看出她的踟蹰,又往前推了推:“拿着就是,再好的东西不发挥它的价值也是浪费。我没有弟子,这东西留着没用,我师父死在血识之祸中,你母亲杀了文清之替她报仇,能帮到你,也算尽我心意。”
濯明对他不仅仅是同门之女,更是恩人后裔,微夷不需要他的帮助,只能将这份恩情放在濯明身上。
林琼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恍然大悟为何洛流对她如此亲近,也不再拒绝,细心放好才慎重点头:“我会用好这份宝物。”
洛流这才拍拍她的头,目光欣慰。
林琼又想起另一事:“对了,师叔见过我身边那个弟子,可知晓她面上疤痕如何祛除。”
洛流皱眉想了想:“那个小丫头,我没看错应该是毒素凝结,至于是哪些,我得详细检查才能确定。你让她一会来我这一趟,我给她顺手治了。”
“多谢师叔。”林琼笑意扬起,向洛流鞠躬道谢,她知道这是看在她的面子上,而她的话能如此有用,因为她是濯明,是微夷之女。
我如今蒙受的恩遇是因为濯明,是因为她的母亲,我会尽我所能,改变你的结局,改变微夷的未来。
她不会再一次为苍生牺牲,她会如众人期望那样,飞升成仙,道途昌隆。
林琼从养真殿回来就看到时云坐在院门口垂着头,似乎坐了很久。
心情不错的林琼悄悄转到她身后,轻拍她的肩膀:“在做什么!”
她老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怕自己变化太突兀,吓到时云,才慢慢着循序渐进。
时云果然被吓到,但见到是林琼,没有想象中松口气,反而更紧张。
林琼见此微一挑眉:“怎么了,看你坐这边好一段时间,有什么烦心事。”
“我没有偷懒。”时云快速道:“我只是……”
“你不用解释。”林琼打断她的话:“你不是我的仆人,想做什么都可以。”
她这么说让时云更难过:“师姐是觉得我没用,不要我了吗?我、我可以学的,师姐要什么,我都可以学会,我会努力,你不要丢下我。”
林琼越发无奈,索性与她一同坐下,看她局促起来,只好按住她的肩膀:“时云,我们需要谈谈。”
“谈什么?”
“谈谈你。”林琼对着她的目光点头。
时云抿唇:“我,我哪里不好吗,师姐你……”
“你很好。”林琼用力道:“你不需要这样妄自菲薄,时云很好,你要自信,相信自己。”
“相信自己?”时云念出这句话。
林琼点头:“对,相信你很好,相信你值得被肯定,不需要其他理由。”
“真的不需要吗?”时云眼神迷茫起来。从小到大的经历告诉她,只有有用才不会被骂,只有干活才会被肯定,只有被需要才有价值。
“别人我不知道,在我这里,你不需要。”
林琼按住她的肩膀,逼她与她对视,一字一句如此清晰:“不需要做什么来讨好我,不需要为没有做到而惶恐,哪怕你毫无用处,我也不会离开你。”
“我更不会丢下你。”
时云突然很想哭。
从来没有人对她许诺过,不会离开,不会丢弃,更没有人告诉她,哪怕你毫无用处,你也会被接受。
明明是那样悦耳的话,她却忍不住发抖,就像沙漠跋涉太久的人,见到一大片水源,会首先怀疑是不是眼花。
我真的值得吗,我真的配吗,我小时候拖累父母,长大拖累恩人,真的会有人毫无理由的接受我吗?
可我又好希望这是真的。
时云颤抖着身子,然后发觉自己被拥入一个怀抱,温暖的,像小时候姐姐的怀抱,是她童年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
“姐姐……”
林琼感受着时云颤抖的身子,突然听到声低微的呢喃,姐姐……从年岁上算,我该喊你姐姐才是。
林琼到底没说出这么煞风景的话,手掌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像哄着孩子入睡,分外耐心。
压抑的呼唤声逐渐被抽泣声替代,林琼这时候却在走神,她想起来最后一次在妈妈怀里哭泣,同样温柔,回忆起来却只剩锥心之痛。
林琼抿唇,微微仰头收住情绪,等时云渐渐冷静下来,才轻轻松开她。
时云低着头,像是做下什么决定,抬手捧出来一个符箓。
“这是什么?”林琼指着符箓道。
时云抬起头,鼓起莫大勇气才道:“这是少宗主让我下到楚怀生神识上的咒术。”
林琼的笑容微微僵住,而后眉头皱成一团,转瞬又冷静下来:“作用?”
“我不知道。”时云老实道:“她说是为了防范楚怀生伤害到师姐而做的后手。”
林琼垂眸,问出最关键的事:“她为什么让你做这种事?”
她不会记错,前几天的会面中,柳柔明明一副与她不认识,乃至于争锋相对的态度。
这话让时云犹豫起来,抬头看眼林琼,发现她笑意希微,又重重低下头,声音带上哭腔:“因为,因为我是她安插在师姐身边的。”
她真的好怕,好怕师姐不要她,可她不想骗师姐,更不想师姐被柳柔耍弄。
她抽抽噎噎将自己所知和所作所为告知,偶尔抬头看林琼表情,发觉她彻底没了笑容,只剩一双幽深的瞳眸,泛着些微冷意。
这样的师姐让她陌生。
林琼思绪却回到那日尹灵真的话,濯明经常把身边人赶走,是发觉那是柳柔的人手,怪不得她那样讨厌柳柔,这种手段,的确令人厌恶。
但是原因呢?
她堂堂云瀚仙宗未来掌门,有什么必要跟濯明过不去,退一万步,她便是真的心存恶意,其他人没有发觉吗,就这样放任她行动?
林琼尚且缺乏信息,而目前,更重要的是不要打草惊蛇。
她低手从时云手中抽出符箓:“既然这样,这东西归我保管,你没有意见吧。”
时云摇头,又艾艾道:“那、那我呢?”
你呢?
一个刻意接近她,又泄露她的消息,林琼望着她,恍惚能看清她的挣扎与痛苦,此刻正静待她的审判。
“这是最后一次。”
林琼缓慢道:“我原谅你曾经的背叛,为你如今的坦诚。从此之后,你与柳柔再无关系,我愿给你机会,如我应你那般,我不会离开你。”
说到底,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错误的认知,病态的执着。
“但如果有下一次,请你离开我。”
林琼站起身,垂眸与时云对视,目光既冷冽又温柔:“你不背叛我,我亦不会背叛你。”
这样锋利的话语,竟也会让人感到心安,时云微微眨眼,察觉一只手覆盖上她的头顶,传来轻微的力度:“这件事就此结束。你先去趟洛师叔那里,我拜托他治疗你体内的残毒。”
“好。”
时云并不在乎脸上的毒素,但她喜欢师姐这样和她说话。
看着时云离去,回到屋中的林琼才收敛片缕温情,望着手中辨认不出来的符箓若有所思,回头问问洛师叔这东西是什么,至于柳柔,她有必要去确认下那个人的意图,本来以为她只是性情强势,如今看来不简单。
麻烦。
林琼敲敲额头,将符箓收好,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是处理起来需要分寸。
林琼暂时将这事按下,只要她身份摆在这里,柳柔绝不敢暗害与她,眼下重要的,是她的修炼。
小心取出那本所谓《结丹要点三十条》,里面内容看起来十分细致,林琼耐心阅读几遍,自认为了解差不多,才按着说明进入识海,内观丹田见漩涡不停,催动功法尝试起来。
林琼本来只是试一试,把握下感受,这种大事自然要有师长在旁边看护,只是未料到濯明丹田内力量已经濒临极限,她只是略一催动,便直接不受控制高速旋转起来。
楚怀生本来在屋中修炼,忽然神识触动,某种微妙的感应降临,他忙得起身,推门朝着林琼所在殿室走出。
走到门口,那种感觉越发强烈,他在门口告罪一声,推门而出,所见正是林琼坐于蒲团冥想,周身有虚幻火焰缭绕。
楚怀生动作微顿,而后快步走近,伸手探入那看似炽烈的火焰,发觉毫无疼痛后,表情越发慎重:
“金丹心魔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