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云被林琼从书房中拉来,楚怀生已经挣扎着坐起,脊背挺直。
时云一打眼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你是不是在引气修炼?”
时云开口,见楚怀生抿唇点头道:“是。”
时云目光不变:“金丹破碎,气海逆乱,你若是想死可以直说。”
“……”
楚怀生呼吸一窒,时云刚要再说,瞥见身旁林琼沉静目光,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人正是罪魁祸首。
一句话戳到两人,时云迅速闭嘴,她自然不在意楚怀生心情,可若是涉及林琼,便是小心再小心。
林琼面上看不出情绪,只视线落在楚怀生紧抿的唇边,出声打破这番尴尬:“时云心直口快,你莫放在心上。”
从未料想过被她回护的时云突然转头,又迅速收回目光低下头来,手指不安搅在一起。
林琼却无暇去关注时云的反应,她的目光落在楚怀生身上,看他眉间蒙上一层阴影,胸膛微微起伏,将那些情绪随呼吸一并吐出。
“是我莽撞。”
他按住胸口,极快的时间让自己从失落中抽出,再抬眼时,已然平静下来:“只想着快速恢复,未考虑到身体状况,让濯明你担心了。”
林琼缓缓摇头:“是我没提前告知于你。”
告知又如何,楚怀生比谁都清楚,灵气进入气海时便失去控制,在丹田中横冲直撞,让本就混乱的气海越发狼藉。
金丹碎裂已然是不可挽回的伤势,逆乱的气海更是让吸纳灵气成为虚幻,不出意外,他这辈子都无法再触及大道,不曾告知,是害怕给他更大的绝望。
“谢谢你。”楚怀生主动道:“但我有些疲惫。”
言下之意便是送客,林琼点头,与时云一同离开,只在离开时,回头看了他一眼:“别担心,你会好的。”
如何会好?记忆渺茫,修行常识仍在,楚怀生只当做是安慰,对上她的视线,也只是无奈笑笑,应一声好。
他总不好让一个关心他的人担心。
林琼快步离开六出院,身后时云低着头紧跟着,直到玉鸾阁中,前者才止步,突然问道:“时云,楚怀生的修为,究竟能不能恢复?”
时云同样停步,良久才回答:“师姐没必要为他做到这一步。”
林琼不解,时云已经慢吞吞道:“他现在已经对师姐产生好感,这不正是师姐想要的吗?”
“把野兽关在笼中,磨掉他的爪牙,折断他的傲骨,让他除了低头别无他法——让他只能依靠师姐,信赖师姐,眼中也只会有师姐一人。”
时云与她视线对视,额头上青色的疤痕配着她口中诛心之话,便显得越发狰狞,她像是毫无所觉,眼底盛满的尽然是认真:“就这样把他关在随园一辈子,他便永远永远都只会忠于师姐。”
像狗一样,像我一样,溺水之人一无所有,便会竭力抓紧唯一稻草。
林琼第一次正视时云,正视这个听话乖顺的跟班,本质可能比她想象中更混沌。
倘若对楚怀生求爱不成便给予折磨的濯明可以用暴虐和荒唐来形容,时云则更近乎于病态。
不分善恶是非的病态。
那份视线太过专注,以至于让时云手足无措起来,她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多嘴,又畏缩低下头,重新变得沉默寡言起来,那刚才的反驳,已然耗尽她全部勇气。
“回答我的问题。”林琼平静道。
时云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可以。”
她重新抬起头:“楚怀生灵根未断,若寻一位境界高深的医者诊治,或可重入道途。”
“谁?”林琼追问。
时云微微摇头:“我听闻宗门中有长老元婴被毁后仍可修行,或许药堂长老可以做到。”
“可是师姐,你确定要带楚怀生回仙宗吗?随园在归属于师姐名下,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来打扰,但宗门人多眼杂,楚怀生的身份不一定能够藏住。若是他发现蛛丝马迹,师姐的苦心就将付诸东流。况且,宗主一向不喜欢师姐,知晓师姐在外如此行事,怕是会更加讨厌师姐。”
“我不回去,他便不知道吗?”
林琼一句反问让时云失语,白镜知可能会顾不到,但少主一定会关注到,柳柔知道了,跟掌门知晓没什么区别。
真要说起来,白镜知态度于濯明不痛不痒,真正能让濯明动容,只有微夷一人。
“但道君闭关出来,一定会来找您的。”时云抿唇,换做以往她一定不敢多言,可这几日的师姐似乎变得好说话起来,她便也鼓起勇气道:“……师姐不是最担心自己丢了道君的面子,让道君失望吗?”
濯明当初出手废了楚怀生的金丹,就是因为对方说了一句:微夷道君一世清名,怎会有如此蛮横无理的女儿。
跟在她身边的人都知道,微夷是濯明的逆鳞。
“可我以为,自己的女儿仗势欺人,对那位道君来说更值得失望。”
林琼视线从她带着担忧的眼睛中移开,脑中回忆起关于微夷的一切。
云瀚仙宗太上长老,修真界最年轻的合体高手,公认最有可能飞升的修士,是平定血识之祸、天下共仰的一代道君,正道魁首,最终亦是为天下赴死。
黑化的楚怀生杀死了濯明,为了躲避来自微夷的追杀,他开启了镇守之门,放出祸乱人间的十恶兽。
为了阻止这场苍生浩劫,那位道君以身为引,一人一剑独对恶兽,以自身陨落的代价重新封印镇守之门,令天下重归安宁。
这样一个光风霁月声名在外的人物,林琼不认为会是不分黑白之辈。
时云显然没想到林琼会说出这番话,但以宗门弟子和长老们对微夷道君的推崇来看,这话并做不得假。
不然以云瀚仙宗掌门那出了名看不惯直接干的坏脾气,对着整天忤逆他的濯明,没一剑戳死还整天给她收拾烂摊子,可不是看在微夷的面子上。
林琼最后还是带楚怀生回到云瀚仙宗,六虚山是微夷的洞府,在她闭关的情况下,便成了濯明的一言堂。
“我去寻医者为你诊疗,在此之前,你先留在六虚山。”林琼嘱咐着楚怀生,后者自然应下。
他不是不识好歹之辈,虽不清楚濯明身份,但让他重归修炼之途,想来不会是那样容易。
“这样说来可能太过虚伪,但我实在无法拒绝再次修炼的可能。”袖中拳头微微攥紧,楚怀生抿唇,神色颇有些不好意思。
他讨厌如此无能为力的境况,更无法忍受一无所知的茫然,他想要掌控力量,想要恢复记忆,而这一切,都依托于修行。
以他如今的力量,根本是天方夜谭。
幸好还有个濯明愿意帮助他。
“你已经救了我,再让你花费心力,是我得寸进尺,但我现在,只能相信你一个人。”
楚怀生直视着她,目光坚定:“对方若有条件,麻烦好友暂时替我应下,待我修行有成,必会倾囊以报。”
“请相信我,我一定会做出一番成就,报答于你。倘若违背此言,便让我大道断绝,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身躯仍旧瘦弱,可双目明亮,璨璨有星子浮动,承诺说来不重,却再认真不过。
林琼很难把眼前这个温文尔雅,谦逊礼貌的男子与未来十恶不赦的大魔头联系在一起,某一刻她真的会忍不住认可时云的观点:倘若前尘挥却,他便可永远如此温润。
抹掉他的名姓,更改他的容貌,翦除他的记忆,让他彻彻底底变成空白的存在,任由初始的真灵萌发,在她的引导下生长,长成如她所愿的模样。
“……濯明好友?”
一声呼唤惊醒飞扬的思绪,林琼迎上楚怀生担忧目光。他站在殿前,蓝衣料峭,眉目温和。
你想让他面目全非,而他在念你安危。
“好可怕,你的誓言吓到我了。”林琼拍着胸口,一副后怕模样。
楚怀生不由瞪大眼睛:“啊?”
“那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以这几日相处,楚怀生不认为她是这样脆弱胆小之辈,可既然对方这么说,楚怀生还是顺着她的话接下去。
林琼开始有种欺负人的心虚。
“逗你玩的。”林琼噗嗤一声笑出来,看楚怀生眼中是不出意外的了然,伴着一声无奈纵容的叹息。
林琼深吸口气:“我们是朋友,不必向我道歉,对我来说,只要你能安好无恙,我便心满意足。”
我见你如观镜自照,行舟渡君为渡己。
她如一枚蝴蝶翩然而去,楚怀生站在原地,怀中暖玉生温,那一句心满意足,却让他的胸膛难以平静。
这世上真的会有,一无所求之人吗?
大恩难报,却让我不知所措起来。
出了六虚山的林琼则是去找时云,约定一起去药堂找长老。
用时云的话说,药堂长老是元婴高手,她这种外门小虾米请不动,只能是林琼这位道君亲女出面才有可能。
被问起时,时云的答复历历在目:“乘流光,策飞景,凌六虚,贯涵溶。世人皆知飞景是道君的象征,见之如道君亲临,长老将之交于师姐,便是意味着给予师姐同样的权利。”
而在云瀚仙宗,没有任何一位长老会拒绝微夷。
时云的话让林琼松口气,只是到了约定时间地点,前者却没有踪影,时云绝没有放她鸽子的胆子,唯一可能……
林琼辨认一番方向,果断朝着外门弟子山头所在赶去。
时云的住所并不难寻,以她那半面疤痕和筑基巅峰的修为,在外门中可谓是颇有存在感。
要知道,云瀚仙宗并不像剑宗那样,硬性规定只有金丹弟子才能升入内门,练气筑基境界天赋出众者不乏早早收入门下,便是一年一度宗门小比,成绩出色者同样有资格。
就林琼来看,时云年岁不过三十的筑基巅峰,寻常术法亦是涉猎广泛,这样的人没进入内门着实令人意外。
到达时云住所,林琼所见便是一地狼籍,红裙灿烂的女子背对着她,脚下是正扶着胸口喘息的时云。
那女声尖锐到近乎于刺耳:“……时云,以为巴结上濯明就可以高枕无忧,她是什么心高气傲的性格,以前那么多人眼巴巴凑上去,还不是没过几个月就被赶走,你算什么东西,还拿她来压我,还说什么有约定,你觉得她会记得你个丑八怪?”
被金丹威压压在地上的时云本来听她辱骂,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漠然,却在视线触及不远处原地静立的蓝衣女子后,面容微动。
“她会。”
与林琼目光相对,时云忽而道。
约定时间未到,她来寻我了。
“你说什么?”尹灵真背对着林琼,自然不知道林琼就在她背后,只听到时云说反驳,眉头挑起:“哈,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是不是做梦,回头一看不最清楚吗?”
身后传来微冷的声音,宛若雪山之华垂落,尹灵真猛然回头,不远处俏生生站着的女子,眉目微凛,气质不凡,虽是筑基巅峰,一身气息却称得上浑厚莫测。
正是她口中心高气傲的大小姐。
乘流光,策飞景,凌六虚,贯涵溶。——《抱朴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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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见你如观镜自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