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蛇 第22章 第 22 章

连日来流寇虽然安静，却是在挖掘沭水水道至三公山中，他们中有的是精通地形的羌人，为防止含章王的骑兵发动冲锋、射出箭雨，流寇在很远的地方就在林间拉起了绊马索。

“绊马索可以阻止他们冲营，此时不必轻动。”流寇首领用羌语道。

“沭水还没有引过来，三公山中地势复杂，或许有诈。”

“东郡援军已经被剔骨吃了个干净！固县坚守不出，何诈之有？”

流寇首领忽然侧耳听起来，细雨淅沥，有些声音却有些听不清了，只是他的脸色却渐渐的青白，赶紧坐直起来。

“怎么了！”流民瞪眼问道。

“好像有兵马声！”

“什么兵马？！怎么会——”

马蹄声如同滚雷从天边瞬间逼近，等到军马冲过来的时候，绊马索一下子从凿出的石堆凹陷中被扯出来，一声鸣金，铁骑龙阵从左右更高的山坡上压下来，一时喊杀声、短兵相接声、和马匹轰然倒地的声音从四面响起。

谁也没想到后方会突然发起奇袭，更不曾想到这样的势头就像是要逼着他们进入山谷一般。

四周的流民像提线木偶一样被长枪挑起，被马蹄踩中的脑袋爆裂开，眼珠像弹珠一样朝着羌族首领的脸上喷射过来。

他的眼睛也开始和着剧烈地心跳开始阵痛，他看到战旗猎猎，赤金刺绣一个气势磅礴的“周”字，他还看见亲王仪仗下的那张俊美面孔。

——本该死困在固县的那位含章王。

宣今昭的确没有率先冲锋，她作壁上观，胯.下的白马也只是被喊杀声震动而原地顿蹄，她观察着战局，可是雨势渐大，她只有微微眯起眼睛，伸手擦掉脸上的雨水。

“敌军只剩一万五千，我们杀至谷口，追击步兵！”安平道。

宣今昭知道这些羌族人为首的流寇是不肯入谷的，她遥遥看见当先杀来的骑兵虽然措手不及，却又短时间迅速恢复作战能力，便问：“怎么还会有骑兵？”

这是一伙朝廷罪臣和流放的武将收编的军队，再加上零星的羌族人，他们训练的骑兵虽不及周氏，但竟也有几分平分秋色的苗头，不过流寇更像匪徒，领军的副将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劫匪，和自己阵中的羌族人尚在推搡，由他这个大强盗带的一伙小强盗，不通兵法不要贱命，倒是非常难缠。

“是，”侦察的小兵回答道，“先前杀败东郡援军的也是他们。”

“先命周氏军后撤。”宣今昭紧咬牙关，心跳如鼓，她掉转马头，道，“骑兵殿后，从左右翼袭扰，步兵在中间，让出破绽，且战且退。”

小兵正要传令，本以为宣今昭会去骑兵那边，正要往步兵营而去，却见她一拍胯.下战马，往队伍后驰去。

一时山门口喊杀声震天，周氏军和周放一样，钟爱大军过境寸草不生，因此在羽箭上并不算擅长，此时远射程武器不敌，而流寇本就是饿虎豺狼，很快闻见对方的弱点，随即扑上来猛攻，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着实不通兵法，流寇看不出是真的打赢了还是对方诈降，很快踩着战马、骑兵连同伙伴的尸首，喜滋滋继续往前追赶。

山中的雨下得更大了，落在地上已经不是澄澈的水潭而是溅起泥点，流寇军山谷大门时，眼前的敌军似乎只剩下一万有余，完全可以一口吞下，被拉扯上马捡回一条命的羌人首领迟疑片刻，下令道：“……退回去。”

“退什么退？！固县就在眼前，你这龟孙怕死？”

“……不能进入山谷，你忘了？”羌人虽然这么说，却有些动摇，他看着不远处正在奔逃的周氏军队，隔着头盔上坠下的雨帘都可以看到——眼前的敌人是多么不堪一击。

“可是这次和以往不同，那娘们没有坐镇营中，她在步兵队伍里。”

羌人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道：“什么？！她是女人——你确定说的是含章王？”

流寇咧嘴一笑：“你多吃几个人，也就知道女人的骨头长什么样子了。”

……如果她是一个能领兵打仗的女人，那和她一比，杀东郡那帮人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将领沉默片刻，挥鞭道：“……继续追，就在这个山谷里把含章王活捉回来!”

流寇随着这声号令继续进发，很快就追平了两只军队间的距离，宣今昭军队后方久经训练的步兵几乎已经被杀尽，被流民蜂拥而上，咬破喉管、撕下脸皮，简直像是对着一帮会两足人立手拿武器的野狼。

此时山谷里塞满了两军士兵，人头在山头上看如同一只只蚂蚁，已经渺小到可以使人心变得麻木，忽视掉他们其实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

宣今昭虽然骑在马上，但始终坚持殿后，她没有用斩蛇剑，而她的刀砍了太多人，刀口已经翻卷，在没入下一个人的骨头时再难拔出来，她举目看山谷上空沉沉的云山云海，正要发令，忽然斜下里刺出一把刀来，砍断了她身上盔甲的连结，在她的腰上撕开一道豁口。

那伤口很浅，不如说宣今昭的盔甲之坚硬并不在流寇的料想之内，但是一刀砍过，他仿佛也终于确认了眼前这个女人并不是断人生死的阎罗，她也是血肉之躯，也会流血，将领抛出腰间的绳索，正要把她套下马来，忽然眼前一黑。

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的眼睛中箭，后来发现不是，他的眼前有一道漆黑的旗子挥动，遮盖了他的视线，随后他就听到身后传来轰隆一声，有人惊叫道：“山崩了！”

宣今昭被绳索套住手腕，险些被扯下马去，好在她的双腿绑在马鞍上——这是安平告诉她的做法，她靠着这点借力，奋力一拽，把那流寇拉下马来，赶紧握住缰绳，道：“退出山谷！快传令！退出山谷！”

这场雨远超她的计算，并且也超过了羌人和流寇的料想。军队入谷时他已经察觉到事态失去控制，瞬息间瓢泼大雨如同天际撕开一道裂口，尽数倾泻下来，身后挖掘的沭河水道难承其重，不过三息闸门已经被冲毁，水流填塞山谷，转眼淹没至齐膝盖深度。

三公山的确土质松软，被水一淹，如同沼泽，刹那间这段山谷中从西北到东南，被水冲走、被山石砸中、被泥泞吞没的士兵不计其数，不管是利用山雨的含章王军，还是损失更加惨重的流寇，所有的军旗都倒下了，化作水流漩涡之间唯一的浮木。

那拴住宣今昭双手的绳索愈缠愈紧，她无暇他顾，只能拖着流寇往山谷外撤退，仰赖胯.下马儿奔劳，她并没被水淹没。

周氏军队全是身强力壮，逃出来的不少，他们刚冲出峡谷，甩一甩脚上的泥土，大喊道：“赢了！含章王赢了！我们赢了！”

他们并不知道含章王就是和他们将军的心上人，只知道含章王与周氏有婚约，他们又是奉命来为含章王而战，此时倒像是将自己划归给了含章王一般，兴奋地喊叫起来。

宣今昭看了一眼马下拖着的那人，无声无息，想必是死了，她这才解开手上的绳索，端坐马上，只觉得后背要被颠断，她望着这异常的大雨，不知说什么才好。

“之前听人说含章王有天子御赐斩蛇剑，传承龙脉在诸王侯之上，果然是真的！”有谙熟幽州物候的士兵也看出了这场大雨的古怪，它来得太急、太凶，但是没人在意了，那士兵嚷嚷道，“这是一场天赐的大雨！”

传承龙脉？天赐的大雨吗？宣今昭觉得讽刺，她忽然想到一个荒谬的可能——

她想到在固县的裴牵机，他说过，一切和水有关的事情，他都很在行，而且一开始引水的计策就是他提出的。

事已至此，她下令：“堵住谷口，除了我方军队，不许任何人出谷！”

“是！”

恰在此时，几公里外驻守在固县的军士刚好赶来。

这些过去懦弱不肯吃苦、不愿意死守临沂的军士正好赶上了胜利，仿佛一瞬间着了魔似的，生出无穷的勇力来。他们仿佛想到咬着草叶不能说话的时日，想起在城墙上不能安眠的长夜，想到安平女官的刀和飞射过来的巨石和那些轰隆隆的巨响，霎时间这些长久积累的怨气爆发出来，再沉重的腿也有了力气，再惊恐的心也安定下来了。

这场大雨仿佛是山水有灵，在他们身后庇佑他们，支撑他们向敌人施以最大限度的报复。

一直到大雨平息，天空层云散去，整座三公山中重归寂静，宣今昭登上谷口，往下望去，无尽的尸骸，看得到的、看不到的，仿佛鬼魂在爬往人间，而她的命令阻拦了这些从山洪中挣扎着来这里求生的人。

她骑着马，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固县，与其说是她抓着缰绳，不如说是马儿自己知道回营的路，把她带回了军营。

军营前，一抹熟悉的青色身影遥遥伫立，宣今昭仿佛一下子放松了所有，突然一头栽倒下去。

写打仗真的很累。一会觉得自己是流寇，下一步该怎么活捉含章王，一会又得变成昭昭，该怎么把这群野人瓮中捉鳖，唉，比线代还烧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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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