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章武周府内。
湘帘垂地,随风而动,房内传出两人交谈的细语声。忽然。那碧纱窗上映出个高高大大的身影,似乎是刚下了练兵场,便急匆匆地找来,身上佩着的甲胄发出锋利冰凉的声响。
“宣女公子!你昨夜可睡得好吗?”
宣今昭示意安平收起桌面上的密报,自己走过去开门:“周将军。”
“哎!我在呢!”
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剑眉星目,风姿隽爽,可一对上她就原地立正,高高大大的似乎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更是打了个磕巴:“我……我怕你吃不惯北方的东西,让他们从诸暨送来了鸡头米。”
他挠了挠头,笨拙地咧嘴笑起来:“我们这边不会做这个,我听说用桂花炖了好,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周放的眼睛很亮,像北方特有的阳光,干燥、炙热、毫不遮掩。
宣今昭不由也微笑起来:“将军有心了。”
“嘿嘿嘿……”
周放耳朵很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并不靠近,也不敢多看,直直地杵在门槛外。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似乎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氛围逐渐尴尬起来。
“你……”
“你……”
两人各找一边门框欣赏着,踌躇了半天,不料同时开口,又同时打住。
更尴尬了。
宣今昭有意与他说点什么,但是他这两天不是来送物件就是来送吃的,就连湘江一带才有的云锦帘幕都被他短短两三天就运了来,更是将各种奇珍异宝堆满了一院子,就连宣今昭都有些应接不暇。
像个绞尽脑汁讨好心上人的毛头小子,堂堂八尺高的将军问一句还会脸红。
宣今昭着实为难——没想到过于纯情竟然会更加棘手。
估计是因为与宣今昭第一次见面就被流民围困,他将宣今昭暂居的这座西院围得铁桶一般,更是日日亲自披挂守在外面,安平想出去打探些什么都格外费劲。
只不过周小将军对含章王族女一见倾心的消息倒是传得飞快,隔着几座院子都能听到将士们行酒令时的大声打趣:
“这回咱们周将军可不敢要那个含章王的人头了哈哈哈哈哈!”
他们的周将军正眼睛亮晶晶,又开始兴冲冲地掰着手指向含章王一一数来:“那、那你好好休息,要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就告诉我!还有还有,我听说你喜欢昨天的莲子羹,我已经让他们把现在的所有莲子都买来了,我让他们每天都做给你喝!还有……”
宣今昭很有耐心,安静地看着他,眼里也不由自主染上一点笑意。
“多谢将军,我一定一定多吃点。”
跟着他应付了好几天,宣今昭突然觉得自己也跟着幼稚起来,这种感觉和对着裴牵机时的势均力敌和婉转拉扯完全不同,更像是在对着一只未开蒙的野兽,在外撕咬得犬牙滴血,回来却仍会对着她将尾巴摇成一朵花。
“所以,你有什么别的想要的……一定告诉我!”周放再怎么拖延啰嗦,也把那几件事数完了。他垂下头,不安地捻着手指,一副努力找话题又找不到话题的样子。
“好……”宣今昭蹙着眉想了想,“若将军今晚无事,我们一同赏月如何?”
“无!我无我无我无!我肯定无事……我是说,我不是每天都不做事,我还是要去练兵打仗的!也不是,就是今晚无事……啊啊啊我在说什么……”
周放像小狗一样用力摇摇脑袋,“总之,你叫我的话……我就无事。”
宣今昭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周放看直了眼,也跟着笑起来。
“好,那就静候月圆了。”
“好好好!”周放猛得回神,一手往身后指,一边同手同脚地往后退,“那我先去营帐里!你什么时候休息好了就叫我!随便找一个什么人就行,我都叮嘱好了!”
宣今昭颌首,微笑着目送他险些撞到树上,逃也似的走出了院子。
“……色令智昏。”安平冷冷道。
宣今昭回头看了眼她手里的桂花鸡头米,忍俊不禁。挥手示意放到一边。
“先不管他,晚些再说。刚才说到哪了?裴公子可有送信来?”
安平将好不容易才取到的信笺递上来,宣今昭读罢,将那信折了,随手掷在案上。
“章武王军果然不敢再次深入了,只是东郡还是要再快些。”宣今昭心中叹口气,又想起了军帐中的那副沙盘,裴牵机做的真是太好了,如今离了它,竟还有点不适应。
安平道:“固县北部有一伙贼寇连通流民,似乎渐成气候。”
宣今昭这一趟算是见识了流民的厉害,不由皱起眉头。固县那边尚无援军,剩余的兵力只够自保,绝无余力再对付那些鬣狗般的流民和流寇了。
她的指节在桌上扣了扣,道:“陈子绝已经到了幽州官道,顶多三日就会赶到章武。”
……时间紧迫啊。
-
宣今昭原本是随意靠在檐上,指尖把玩着如月色般冰凉的短刃,眼角的余光窥见了不远处迅速窜上房梁的安平。
该说不愧是章武周氏,房屋具是堂高数仞,精雕细画,壮美非常,却隐有高处不胜寒之感。先不说与一应翰宝器玩,就连府兵的排列换阵都是滴水不漏,堪比战场上那一字排开的龙尾阵法。
宣今昭注意到门楼下方还有几条人迹罕至的窄道,似乎不起眼,但为了以防外一,她还是给安平使了个眼色。
再往另一侧一瞥,就在眼角的余光里看见了下方抬脸注视着她的周放。
“周将军。”宣今昭收起短刃,搭在檐边的小腿也收回来,腰身被云纹衣带裹得曲线毕露,看起来倒是十分娴静秀美。
周放“哎!”了一声,也跟着跃上屋檐,坐在了她身侧。
晚风有些凉,周放的手抬起又放下,犹豫几个来回似乎觉得脱下外衣着实不妥,便小心地往她身边挪了挪,挡住了风口。
“没想到……宣女公子喜欢上房赏月啊。”
宣今昭关注着安平的动向,随口应道:“在家中随意惯了,周将军不喜欢吗?”
“喜欢!我没有不喜欢!”周放觑了她一眼,“……我很喜欢。”
静了片刻,宣今昭见安平那边还没有传来信号,只得继续聊下去,目光在周放身上梭巡了一回,笑道:“周将军很紧张?”
周放挠挠头,笑着看了眼月亮又重新低下头,“我,我就是……”
他张了张嘴,有些艰难的开口:“我就是个粗人。章武也是野地方,比不上江南好玩儿,这婚约来得突然,我怕你……”
年轻的将军背挺得极直,好似一面不倒的军旗,晚风将他身上冰凉的金属味和淡淡的皂角香吹拂过来,宣今昭听见他说:
“怕你不喜欢这门亲事,不喜欢章武,不喜欢……”
他止住话头,似乎很难继续下去。
“没有。”
周放:“啊?”
他下意识转头,好巧不巧正对上宣今昭的眼眸。月色的清辉落在她白玉般的脸庞上,映得一双眸子澄澈又透亮,好像他行军途中见过的那尊年轻的玉观音。
周放一时有些头晕目眩,好像高烧中的惊厥。
……距离好像有点太近了,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太过无礼?
他心里告诉自己再不远离一点,可能更像个不通文墨的武蛮子,但是身体就像是在这片檐上生了根,指节都微微蜷了起来。
“我喜欢。”宣今昭带着将周氏据为己有的决心靠近他,两人鼻息近得几乎快要缠在了一起,宣今昭的声音仿佛带着蛊惑,温热的气息落在周放的鼻尖,却没给他后退的机会。
周放恍惚地盯着她,像是被迷惑了心窍,但是晕晕乎乎得又不想挣开这个感觉,大脑乱得像一团麻线,“……真的吗?”
“真的。”宣今昭笑了。
周放迟疑地看着她,早就在肉泥血泊里滚过千万次的心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不太寻常的意味,霎时猛得跳了起来。
宣今昭说:“我喜欢幽州,喜欢章武,也喜欢周氏的一切。”
周放:“……”
周放的心登时漏跳了一拍,耳鼓发涨发疼到脑壳仿佛直接从里面沸腾燃烧了起来,又像是被人拎着锣在耳侧“咣咣咣”地猛敲,炸得他晕头转向,笑容保持着僵在脸上的模样。被宣今昭靠近的鼻尖嗖得蹿起一股酥酥麻麻的电流,钻入他无往不利的甲胄和每一寸肌肤,仿佛撬开了他的刀剑,融入了骨血中。
周放艰难地低喘一声,接着腰身一麻没坐稳,气场全无,直接非常丢脸地从檐上摔了下去。
“周将军!”宣今昭飞快地瞥了眼安平的方向,也跟着跳下去。
周放好像整个人都懵了,在战场上叱诧风云让人闻风丧胆的长刀现在也像是柄砍柴刀一样,不尴不尬地被主人没拿稳,“啪”地砸在了地上。
周放听到声响,慌慌张张地低头去拣,却被宣今昭伸手攥住了手腕。
周放:“……”
“小心。”宣今昭看着站在周放身后的安平,她已经从檐上下来,并且向自己比了个任务结束的手势。
她将长刀放回周放的手心,抬头瞥了眼他害羞得满脸通红的窘态,心道差不多了,便趁着他还没回神,随便找了个理由,也不等他回复,装作也有些害羞的模样,丢下周放转身便走。
安平素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等到宣今昭后脚进来时,她已经在绘制周府的地形图了。
“如何?”宣今昭喝了口茶,走到她身边。
“密不透风。”安平道:“这里,这里,和这里,布防尤其严密,应当是周氏家主的院子和与章武王府的连通之处,至于这第三处……”
宣今昭“啧”一声:“我们的院子。”
安平不再说话,低头将每一处关卡的府兵布局一一绘制好,顺便计算从这里前往章武王府的时间。
“咔。”
清脆的声响倏地惊动了屋内两人。
宣今昭拍了拍已经拔出刀挡在她身前的安平,起身至窗前,轻轻地推开了半掩住的窗扇。
“……”
宣今昭唇瓣动了动,低头看向了窗台。
一束刚摘的海棠花被绿色的草茎扎好,茎干细长晕着细细的粉色,叶片翠绿,花色淡雅馨香,其中更是被细心地加入了几根未开的风铃草,一看便是精心捆扎好了送来的,枝叶上还带着几点露水,倒映着冰凉如甲胄般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