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振清是被烫醒的,正午的雷鸣海沸水锅一般,神智清醒了,灼痛便紧随其后,在浑身各处烧了起来。
每一条经脉中的灵力都被昨晚那一刀榨干,丹田枯竭,净莲金身决也无法维持自行运转。姜振清紧急调息了片刻,勉强规避了被海水煮熟的风险,这才慢慢回忆起昨夜的情形来。
招式极为朴实无华的一刀,没有技法,纯粹的刀意,威力无匹,一次性解决掉所有蜉蝣幻形犹有余力。若非眼下处境,以她的年纪修行,能领悟这种刀意配得举宗相贺。姜振清心神激荡下剧烈地咳起来,咳的喉头腥甜,斑斑点点的血溅满衣襟。
刀意威力虽强,但挥刀人是直接被极端的灵力抽取和刀气反震重伤了的,内视一圈,经脉腑脏的损伤都惨不忍睹,右臂的经脉更是被瞬间狂泄而出的灵力撑得碎裂。抬不起手,呼吸都痛,姜振清却忍不住咧嘴露出个嗜血的笑来。
好啊,这一刀在化神水准,这样才能杀得动人啊。
但只一刀有些不保准,而且她也不能只管挥了刀便人事不省。至少还要有第二刀,眼看着敌人死透了,她才能倒下。
首先要做的是复盘,细细想来,引动她刀意的情大体有三种:悲、痛、恨,其中自然也掺杂了怒,但怒不是核心。由怒牵引而出的有情道的力量,姜振清记得,她冲冠一怒的时候不在少数,那种感觉是暴烈的,粗莽的,是上浮的。
昨夜不同,所有的感觉都是下沉的,阴湿绵延,没有尽头,一直决绝地向下落,向下渗进黄泉里头去。引出这一刀的是痛,然后是痛到蔓延千里的哀伤,身畔的一切,气、水、灵,都要与她同悲同痛,将这道恐怖的刀意传递出去。
“我……可以控制我的道。”喉咙嘶哑,声音也破碎,轻飘飘的,相比自陈更像是鼓励。姜振清知道自己的道怕是已经练偏了,想来也算是某种天缘,朝夕道借道突破便借了一条偏道,如今本道也不知练到何处去了。总之是偏了个彻彻底底,但总归没背离阿虞所愿,走到杀道上去,亦正亦邪前路未卜,眼下的境界与力量却是实实在在的。
姜振清没有半句怨言,合印打坐,昨晚她的刀意能远震千里,除了她的修为和玉壶刀本身,约莫有三成威力是海水的功劳,更准确地说是海水中雷灵的功劳,若是回到陆上,凭空便少了三成增幅之力,她得想办法补齐。
世间流动之物可不仅有水,诸般拟水之物,只要能叫灵力达成“随波万里”,便是得用的。金红的火焰从姜振清周身散出,火舌灵动,在灵力驱动下缓缓转出漩涡,如同流水环绕,又向四面八方蜿蜒而去。片刻后,火焰转为雷光,环境中过量雷灵力加持之下,雷蛇闪动,速度比以火驱动快上数倍不止。姜振清抽刀入水,再练刀意,她的身体自从进入雷鸣海以来就少有不处在极限的时候,这般练下去,竟也撑住了。
日升日落,潮起潮平,历练中的日子纵然对时间模糊,却也知道是要以年计数的。夜以继日的修炼中,过于枯燥重复的日子里,姜振清全靠一口气硬撑下来,那些哀伤痛恨不减反增,撑着她练遍囊中招数,精进到顶。
化云诀同净莲金身诀刚柔并济,鸣雷锁增至六根,焰羽焚灵斩雷火发动转换自如,魅影重重彻底脱胎为十万罗刹身,融进核心身法对影成三人中。弃了几样如今有些不够看的术法,另修了传道印中一套高阶掌上功法,以暗伤为主的余烬掌法。
姜振清一门一门盘点过去,她现下修为稳定在出窍中期,涅磐秘法大成,三境全开可触化神境,“万流同悲”刀意一出,真正的化神修士也难匹敌。
是时候离开了,要尽快返回苍古大陆,还有不少谋划要做。姜振清来时果决,走时更无拖沓,翻出灵螺凌空抛出,只是这一次穿过空间通道时灵螺没有跟着回到她手中,直接融入空间壁障消失不见了。
最后一枚灵螺已用,无尽雷鸣海就此封存。
姜振清落地之处在石池正中央,雷海之中无凭无依,夜间纵然在海底走动,也是深浸水中,此刻真真切切地脚踏实地,乍觉恍惚。
脚下池中水早已干涸,也不见许故剑尸骨,只余干干净净空空荡荡石池一方。
“一样是献祭消散啊……”姜振清喃喃出声,又很快就地坐下来翻找储物空间,以免自己沉溺于情绪之中。按照属性整理好的材料分批堆放,姜振清自行架了火,开始炼制灵武。
灵气一动,便发现行气比在雷鸣海中要快上不少,姜振清立时便有猜测,摆了几个招式一试,果然不管是速度还是力量都有惊人的增长。看来雷鸣海的海水附带压制作用,换句话说,她在历练之地中一直都是“负重修炼”。如今解开束缚,更多一层进益。
姜振清手上动作更快,她还有许多事要打点准备,幸亏现在炼制寻常的地阶灵武于她而言如捏造玩具一般轻而易举。迅速打了几把,又将从前缴的那块盐湖蓝铁取出来,费了些心思制了把地阶近九品的灵剑,而后将手头资源尽数归拢分配进数个储物戒,这才离开地下石室,准备返程。
临走前仍是随手逮了个寨中人问日子,得知自己在雷鸣海中约莫历练了两年半之久,那么算起来在苍古大陆上,她应当失踪将将有三个月。返回的方法与来时一样,凭借遮灵符箓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界门之内,姜振清乔装改扮,依照心中谋划,先走了几个万通堂,本是为了拿些关于九幽流放之地的详细消息,却先听到了令整个修真界大震荡的布告——松清尊者突破飞升失败,已然陨落了。
心中有些惊讶,但不算是意料之外,姜振清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她与那位尊者虽只遥遥一面,但在试剑廊参过她的剑意,也借她的光有所领悟。若是换做寻常时候姜振清也许会想要了解详细些的来龙去脉,可现在她自己焦头烂额,实在顾不上旁人死活。
手中捏着各处收来的消息往外走,姜振清心中默默想着,凌云剑宗之前始终稳压问心宗半头,就是因为这世间最强者坐镇剑宗,松清尊者陨落,六宗之间局势或有变化。但不管是动是静,只要六宗的目光都聚集在彼此身上,便无暇看顾那块流放之地了,这对她来说是好消息。
确保自己的身份行踪都隐瞒得滴水不漏,姜振清一路潜行回到桃园,赶在灼华城宵禁之前顺利入城。万宝交易行会一直灯火通明到子夜,姜振清寻了个隐蔽处等着,运气不错,戌时城中起了暴风雪,万宝门口的夜明珠提前撤了一半。姜振清悄无声息地绕进后门泠风的院落,耐心等到屋中熄了烛火,这才曲指轻轻叩了叩窗棂。
“谁?来人!”
“咳咳,是我自己噩梦惊着了,不用进来了,没事。”
姜振清听着屋里的话语声,而后是翻身下床声,急匆匆脚步声。姜振清及时低声阻止:“稳妥些,别开窗。”
泠风按在窗户上的手又收回来,压低了声音急问道:“进入无尽归墟之地的人无一生还,但三妙府没发你的讣告,我便知还有余地。你失踪两月有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说来话长,总之是我逃过一劫,但同自在堂结下了天大的仇怨,非血债血偿不可。”姜振清戳开一小块窗纸,将一枚储物戒塞了进去,“接着,里面是从前答应过你的地阶灵武,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灵器,平账应该绰绰有余。”
泠风愈发心惊,“什么平不平账,你我何时在意过这个,你要做什么?”
姜振清言简意赅:“大开杀戒,顺利的话我会死遁逃往流放之地,所犯之罪全域布告,你与我交好,恐怕也会受些影响,早做准备。”
“不顺利呢?”泠风颤声问道,窗外无声便是回答,泠风咬了咬牙,“可有我能帮得上的?”
姜振清轻声应道:“没什么,我走了。”
“等等!”泠风右手按上窗子,叫住姜振清,“把手贴过来。”
姜振清愣了下,伸手过去,指尖隔着薄薄的窗纸触到她指腹的温度。
击掌为盟。
“你记着,这世间说话算话的,并不只你一人。我泠风说过的话,也永远都做数。”
泠风攥紧了掌心的储物戒,“如今帮不上,还有往后,你若还想占我的便宜,就让自己顺利些。”
“好。”
数息不再有声,泠风推开窗,窗外大风雪,不见半点人迹。
也没法再睡得着,泠风唤了人来入库灵武,小管事们一不懂为何要深夜爬起来做活,二不懂为何这般天气窗户大敞四开,只哆哆嗦嗦地问:“不知这些是哪位大师之作,我等好录入炼器师名简。”
泠风思索片刻,亲自提笔写了“夜归人”三个字。
风雪中难行,但盼你仍有归来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