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共有十二道菜,四道鸡鸭鱼肉,四道荤素搭配,四道素菜,还有饭后水果。
这顿饭是风洄雪这辈子出生以来为数不多的吃得又饱又丰富的一餐。
只是她平时吃得少,突然大鱼大肉她的小鸟胃也塞不下多少。
风洄雪注意到大姨母自家人那一桌有个特别的人。
男孩未及弱冠之年,十七八岁的样子,皮肤白净,五官立体,有棱有角,气质很独特,人也很安静。
风洄雪是第一次见他,往年来大姨母家拜年时没有见过他,不由得好奇多看了两眼,这一看就看出了些许不对劲。
他看起来似乎是主人家,但又不像,姨母的四个孩子中,另外三个穿得光鲜亮丽,神情骄矜,只有他衣着朴素,态度谦卑,很是违和,和这家人格格不入。
风洄雪听到大姨母的小儿子四表弟喊他三哥,那他应该排行老三。
四表弟对他态度不明,但大表姐和二表哥很明显有些排斥这个三表哥。
风洄雪向身旁二舅舅前妻生的大女儿习英打探:“表姐,为什么姨妈家的凤表姐和明表哥都好像不喜欢三表哥?”
习英的八卦之火被风洄雪点燃,她压低声音悄悄说:“你不知道,他不是姨母的亲生儿子,他是姨母大伯哥的儿子。”
“那他怎么生活在姨母家?”
“他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所以姨父姨母收养了他,不过凤表姐和明表哥很讨厌他,所以就老是欺负他,抢他的东西,指使他干活,唉,有点可怜。”
风洄雪也不由得心生同情,转念想到自己在习家也没比他好多少,那点同情就不多了。同情别人还不如多同情一下自己,习氏已经打定主意即将要卖女养儿,看样子也不会轻易更改。
她不可能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随随便便嫁给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封建男人,然后一个接一个生孩子。
如果真被逼到那个时候,她就逃婚!好叫经常骂她白眼狼的习氏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白眼狼,白眼狼这个罪名她可不能白担,必须落到实处,不能让人白骂了。必须要说的是,她在风家承担繁重的劳作多年,一文钱没有,还经常挨打吃不饱饭,跟上一世被骗去缅甸的同胞没什么区别了,不知道习氏如何有脸骂她是白眼狼!
当然,逃婚那是最坏的打算。
没有钱和路引,寸步难行,根本哪里都去不了。
钱先不说,路引是这个时代的身份证明,类似于现代的护照,出门在外必须随身携带,没有路引或内容不符者被发现会被官府依法治罪。
这里的百姓出门超过百里就需要开具“路引”,并在州县备案,每个地方对路引的检查都非常严格。
风洄雪也想过要办个路引,可办理路引需要经过一系列繁琐的手续,包括写出行申请、请担保人、办理过所等。因为路引的这些手续增加了出行的难度,还使得大多数人选择不出远门,恪守本分,一辈子守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种和生活。
她办个路引,需要征得父母,担保人和官府县衙这三方都同意配合才行。
她第一关就过不了,父母一旦知道她办路引,不就知道她想跑路了?怎么可能会同意。
没有路引,除非她一辈子都远离人群去深山野林藏起来。
文雅一点叫隐居山林。
粗俗一点就是极限荒野求生。
深山野林里毒虫猛兽数不胜数,衣食住行通通都成问题,风洄雪没有把握能在危险重重又缺衣少食的情况下存活下来,估计不是被野兽吃掉就是因为食物缺乏而饿死。
太抓马了,简直就是进退两难,左右都是死。
她得赶紧想个办法避开这个天坑,实在不行也只能逃婚,怎么都好过随便被嫁掉,嫁过去再跑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想到这些破事,风洄雪心情都不好了,也没了胃口,刚好也吃得差不多了,她起身离席准备到处逛逛消消食。
还别说,姨母新居真的挺大,是她这十五年来见过最大的房子,没有之一,宅子后院还有抄手游廊和假山巨石,松柏错落有致点缀其间,比自家的农家小院高级多了,虽然也没栽种什么名贵稀罕的植物,但在物资匮乏的封建社会已经赶超绝大多数人。
逛了一会,风洄雪碰到三波也是来游园的宾客,四批人在假山狭窄的T字路口相遇,人潮拥挤中,不知道谁从后面大力撞了一下她的后背。
她短促地叫了一声随后小身板被撞得失控往前飞,她踉跄几步来不及刹车还踩到前面那个人的脚后跟,风洄雪险险稳住身体,条件反射说了一句对不起。
差点摔个狗吃屎,她回头看去,撞到她的人已经不知所踪,或者说,人还在这里,但分不清到底是谁撞的她。
风洄雪心里暗骂,真没素质,撞到人也不道歉,浑水摸鱼当做无事发生跑掉。
风洄雪找不到罪魁祸首就赶紧转过头看向被自己踩到的人。
等看清是谁后,她表情略微有点惊讶,居然是三表哥,她视线落在对方被她踩到的鞋跟,鞋已经旧得褪色,她记得踩中的时侯似乎有布料撕裂声,定睛一看,糟糕,布鞋的脚后跟居然整个裂开了,她连忙再次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对不起,要不我赔你一双吧。”
“不用,我缝一下就好。”张逢树低头从怀里掏出针线缝起布鞋来。
风洄雪目瞪口呆,不知道是该夸赞他心灵手巧,还是该惊诧他的叮当猫属性,随手就能掏出针线来。
张逢树三两下把鞋简单缝合好后才抬头,他这时才看清始作俑者的面容,他眼神多了一丝异彩,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出尘脱俗的少女,张逢树认出了少女是养母娘家来的外甥,也就是他名义上的表妹。
风洄雪也不坚持非要赔,因为她一文钱都没有,想赔都赔不起,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都一样那么穷,她压下突然出来找纯在感的愧疚情绪,又按耐住隐隐作痛的良心,她热切道:“我听表弟喊你三哥,那我也和表弟一样喊你一声三哥吧。”
“嗯。”张逢树含蓄地应了一声,想走,但又没有付诸行动,似乎拿不定主意在犹豫要不要走。
风洄雪猜到大人们吃完还要留下来和大姨妈聊聊近况,顺便增进一下感情。
外公外婆还活着的时候,习氏三天两头往娘家跑,每次一待就是半天,和父母哥嫂们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而被带去外公外婆家的风洄雪不耐烦听大人们的闲谈,往往这个时候她就很痛苦,甚至想自己肚子回家也好过在那里干坐着什么都不干。因此小时候风洄雪很讨厌跟习氏一起回娘家。
今天看来大概也别想早点回家了,那么这一大段空余时间她该如何打发呢?
风洄雪看了一眼还留在原地的三表哥,她说:“三哥,我母亲可能还不那么快回去,你作为主人家,这期间就招待我一下吧。”
张逢树表情有些窘迫:“我要怎么招待你?”
“嗯……”风洄雪想了想,说:“带我走走看看,或者做点别的打发一下时间也可,总之,我对你家也不熟,暂时无处可去。”
张逢树犹豫了一下道:“那,我带你去后院劈柴,你看这样行吗?”
什么什么?风洄雪歪头,她怀疑自己听错了,确认道:“劈柴?”
“对。”张逢树解释道:“我不会让你动手的,你在旁边坐着就行,只是我今天还有柴没有劈完,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时间招待你。”
“啊?”风洄雪疑惑:“你家里不是有仆人吗?怎么会需要你这个主人家亲自劈柴呢?”
张逢树沉默,对真正的原因闭口不答。
风洄雪想到他家明明很富裕,却在大喜之日穿着旧衣和脆皮的布鞋,还有明表哥凤表姐对他明显排斥到厌恶的态度,于是她也明白了些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在自己家也处境尴尬。
风洄雪同意:“行,那走吧,你带路。”
张逢树点头引路。
不多会,张逢树把人带到安静无人的后院,后院黛瓦白墙外是远山。
平城大概地处南北交界处,冬季下雪的日子短暂,自然植被一半是温带落叶阔叶林,一半是亚热带常绿阔叶林,两种植被掺杂生长。
这时节,落叶树种黄遍,叶子已经掉了一半,枝桠有些光秃,而四季常青树仍然很茂密,山林里的树木青黄相间,相映成趣。古风古色的院墙搭配着自然美景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美不胜收,很有意境。
风洄雪一看就喜欢上了这里的景色。
张逢树拿来一张小凳子放到风洄雪脚下,示意她坐。
风洄雪说了声谢谢就坐下了。
张逢树熟门熟路在堆成山的木头前坐下,他挽起袖子开始劈柴,动作看似慢悠悠,其实很有条理,仿佛做过千百遍,掌握了独到的技巧,精准劈开,放到一边,然后再重复。
张逢树脸虽白,手臂上的肌肉却结实,骨节粗大,手指粗糙,明显是经常干惯了活的手。
屋檐下靠墙有一面码的整整齐齐的木柴,看起来很壮观,不是短时间内能劈出来的,须得日积月累才行,而且那些劈好的木材摆放整齐长短一致,让强迫症患者看了非常舒适。
从这一面劈好的柴不难看出,这个表哥是个耐心且细致的人。
风洄雪在劈柴声中欣赏美景,阳光晒的人暖融融的,很舒服,不知不觉就有些昏昏欲睡。
没多久,她就撑着下巴睡着了。
张逢树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看她的睡颜,接着起身离开,没多久就拿着一件昨日洗干净在户外晾晒过的外衣回来,他轻手轻脚把外衣披在表妹肩膀上。
劈柴声再次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等风洄雪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已经没了规律性的劈柴声,她抬头看去,劈柴的位置已经没有人,她环顾四周一圈,也还是没有找到熟悉的身影,那面码的整整齐齐的柴火倒是增添了不少木柴。
此时夕阳西下,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
风洄雪突然有些慌,她连忙站起来,肩膀上有东西掉下地,她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件深色冬外衣,不用想,风洄雪明白了这件外衣的作用,怪不得她睡到一半的时候感觉很冷,没多久又不冷了。
只是这衣服不是她本人的,那会是谁的呢?
风洄雪把衣服捡起来抖掉灰尘,这衣服宽大,版型明显是男性衣物,颜色洗的微微发白,布料陈旧,有些年头了,不过尚且完好无损,没有缝补过的痕迹,它让风洄雪联想到姨母家与她同样处境艰难的三表哥,显然,这衣服是谁的不言而喻。
明白了衣服的来处与主人的用意,风洄雪心里一暖,已经很久没有人真正关心过她了,以致于她睡着时被人披一件外衣她就感动不已。
张逢树这时从厨房里出来,他手上端着一碗清水:“你渴吗?要不要喝水?”
“不喝了,我得去找我父母和弟弟,我怕他们万一不等我就回去了。”风洄雪神情焦急要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对张逢树说:“对了,这衣服是你的吗?”
“是我的。”张逢树放下水碗,风洄雪把衣服还给他,并语速加快道:“谢谢你的外套,我要走了,再见。”
风洄雪说完就急匆匆往来时的路走。
张逢树沉默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