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荒山夜晚,鬼哭阵阵,阴风呼啸。
黄泉之下迷途的游子大多无时无刻不想从鬼门涌出重返人间,然而阴阳之隔便如天堑,每年一次正大光明重返人间的机会是上天恩眷,和仪的任务就是在这一天镇守鬼门,保证从黄泉下爬出来的鬼魂不会在这一天趁机作乱。
这不是件好做的差事,地府里的恶鬼觊觎着人间,时刻准备将尖锐的獠牙插入守门人的喉咙。
这也是件容易差事,因为他们同样也最会审时度势。
和仪从八岁开始镇山,十二岁开始独自镇守鬼门,多年凶名,足以使各方凶神厉鬼不敢作乱。
风骤起,和仪盘坐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垂头慢慢摩挲着那一串似玉非玉的手珠,串着的发黑的藏银铃铛隐隐泛红,仿佛透着血光,在风中也十分安静。
十几盏白纱灯笼通亮泛红,由黑漆漆的山洞口向外一路挂着,照亮了一条小径,一条兔入虎口的小径。
但哪怕凶名在外,也总有不长眼的东西试图来探探她的深浅。
刚经过一场单方面的“血战”,素日平和淡漠的眼神此刻带着点凶意,眉间几缕煞气镇住了场子,耳边只听到风吹过的声音,不远处,孟叔带领周念和灵娘登记中元反阳鬼物,一切都静悄悄地进行着,刚才“杀猴儆鸡”一番,现在所有鬼魂都非常默契地演着哑剧,不敢出声。
毕竟这位在蜀中鬼界,也算是恶名远扬了。
老子为啥子今天来找她麻烦嘞?
刚被打完架的和仪顺手暴揍了一番的厉鬼低头排队等着登记,一边悄悄吸吸鼻涕、擦了把眼泪:说好的高考已经把这主掏空了,现在来正好钻空子呢?马德,骗鬼的,你简直不是鬼!
蜀中大巫,鹤山和仪,今年虚岁十九,刚刚高考上岸,成为一名幸福地准大学生。
不过作为幸福的准大学生的同时,她还是恶名昭著、不……大名鼎鼎的大巫,鹤山当代掌门人。
这里是整个川省内最大的一处鬼门,往来经过鬼口也最为繁多,是重中之重,历来由和氏当代掌权人镇守。和仪还是个小萝卜头的时候就给她师父打童工在这里干活,现在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年纪了。
穿着杏白外套的女人一双美目盈盈,圆如水杏,眉眼间隐含忧思,却似古画里走出的美人一般,这会将一只小盅递给和仪,满心满眼都是担忧。
“你这身子小心翼翼地养着,一个七月十五,又坏了一年的事。”星及叹着气,又小声叮嘱:“这酒劲儿大,今天算是开戒了,也是为了给你提气,平时可不许的。”
和仪回头对她咧嘴一笑,烈酒入喉,一阵辛辣激得她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正要说话,那边风声一变,鬼哭声凄惨渗人了起来。
和仪原本和缓带笑的脸色沉了下来,挥手一振铃,心中暗骂:今年底下也不知道搞得什么鬼事,不长眼的一波一波往出涌,看地狱大门的都被孟婆汤洗了头了?
只见一条绿意浓浓的小枝蔓自星及袖中伸出,稳稳当当地将和仪随意抛下的小酒盅接住,星及倒是不慌,站在那里往这边看着。
她是不能打的,杏树成精,招架不住这些厉鬼妖魔,上前也是添乱,干脆不去。
百年上的厉鬼不好招架,正经鬼物未曾现行,周遭已是黑气阵阵阴风冷冽,吹到身上直能钻到骨头缝子里。
和仪素来畏寒,却仗着天生一副阴骨,不怕这个。当下只自顾自催动铃铛悬于半空,双手结印,蓄势待发。
那边和仪座下三鬼知道和仪招架得住,也没着急往上冲,孟叔给灵娘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在过去打打下手,自己带着周念去继续给鬼物登记。
那边那个厉鬼也是油滑,不知怎的要死不死冲到和仪的枪口上来,这会仿佛也察觉出不对劲了,扭扭捏捏就是不出来。
和仪正等着打个痛快的,结果碰上个扭扭捏捏不上轿的“大姑娘”,冷声骂道:“啷个瓜皮,脑瓜子被黄泉水泡了?门槛都不敢卖出来,没钱花搁底下把胆子卖了?我看你连脑子也一起卖了咯!”
声音一落,又是一阵鬼哭,来鬼被她气得上头,却还畏惧她凶名,迟迟不出门,只有阵阵怨气横冲直撞地闯了出来,直往和仪身上撞。
这都不需和仪出手,灵娘猛地飘了过来,原本系在苍白手腕上的红线在半空中伸展延长,颜色殷红如血,灵娘掐诀念咒,红线几度摆动,干脆利落地将怨气打散。
于厉鬼而言,这怨气就是探路的小兵,这会被打散了,她也生气,又见和仪没出手,就也嚣张了起来,桀桀阴笑:“啊哈哈哈,蜀中和仪,鬼道大巫,不过如此!听说你今年十九了,怎得,给你续命那小子的阳气不够使了?哈哈哈哈哈,不知你还有几年好活啊?”
这声音如砂纸打磨木材一般粗粝难忍,和仪听得直皱眉,手心也发痒,眼睛紧紧盯着鬼门,终于留意到那边鬼物衣角露了半边,算是出了冥界范畴。
既然出了冥界范畴,她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可不算违规了。
和仪一扯嘴角,冷笑着道:“总归能比你这坟地里挠痒痒的活得长。”
厉鬼跃跃欲试,脑袋刚探出来就被铃铛迎面敲了个狠得。
“这瓜,脆生!”和仪吹了个口哨,不等那厉鬼反应过来,十二道漆黑透红的镇鬼纹已经气势汹汹地直飞过去,玄色的镇鬼纹在黑夜中竟然隐隐透着令鬼不敢直视的红光,荒山中阴风骤改,四周鬼物均被浓烈得冲人的阴气冲得七魄不稳,一时鬼哭声又起,千万道喊叫声交织在一起,半空中脑瓜子与眼珠子乱飞,那厉鬼已被十二道镇鬼纹迎面镇住在地。
鬼门深处传来悠悠的一声钟响。
戌时正到,鬼门关闭。
不再有鬼物以此出冥界返阳,按理说场子该消停了,这边门口却反而热闹起来。
和仪一摆手,灵力卷着一块大石头飞过来,星及连忙上前铺上坐垫,和仪这才施施然坐下,姿态端庄优雅,简直是玄术界礼仪标杆,说话腔调拿捏得当,抑扬顿挫清脆悦耳,从从容容地,仿佛在谈论什么诗词歌赋风花雪月。
然而事实是……“都别叫唤了,喊破嗓子也没人来救你们,都安静安静。”
和仪说着,不知从哪掏出一副眼镜戴在脸上,皱眉面露嫌弃,道:“你们,你们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最差的一届里最差的班!又不是打你们的,怕什么?”
宛如教导主任附体。
星及已经习惯了她随时随地发疯,以手捏了捏眉心,将瓮子递给灵娘,由灵娘去收被镇在地上的恶鬼——这种就属于和仪今年的高端业绩,能加阳寿的。
那边的骚乱已经快要被控制住,和仪就没什么活干了,星及怕她捣乱——多年的经验告诉她这孩子一闲下来就爱惹事。于是塞给她一个平板,播放最近新出的选秀节目,一水的美女唱跳,和仪看的津津有味,还感慨道:“这我要是生在几百年前,就养上一院子美人,每天看他们跳舞唱曲,人间一大乐哉啊!”
“……晏晏你在说什么?”
男声幽幽响起,和仪嘴比脑子快地对自己方才的不羁言论进行否认三连:“什么?我说什了吗?我没说什么!”
星及无奈看了她一眼,将手机交给她,轻声道:“顾小先生的电话。”
你不说我也知道。
和仪一双死鱼眼看了看她,做了个威胁事后算账的表情,但身为一个不自由的、有家室的人,她还是不得不接受未婚夫先生的“拷问”。
“我身在上京,也看不到你,晏晏,你要自律啊!”顾一鹤深知自己未婚妻的毛病,此时正说着,致力于把耽于美色的未婚妻引上正途:“温柔乡,英雄冢。俗话说得好,野花不如家花香!外面的人心眼都坏,他们都惦记你的钱和你的身份地位!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语重心长的劝说,犹如一位极力劝解自己纨绔女儿的老爹。
“那是家花不如野花香。”和仪小声嘟囔一句,到底也没反驳小未婚夫,只转移话题问他:“顾姨的身体怎么样了?没大碍吧?”
“医生说没什么大事,腕骨脱臼,好好养养就好了。”说起这个,顾一鹤面露庆幸,神情又有些黯然,手指尖捏住医院窗台上的绿植盆栽,白净清俊的面庞上写满了不乐意与失落,“可惜今年不能过去给你过生日了。”
和仪在电话那边仿佛都能想象到自家未婚夫星子一样的眼眸黯淡是样子,忙口吻轻柔地安慰起来。
两人正小声说着话,忽然,和仪听到电话那边高亢的女声:“是小晏晏吗?顾一鹤你小子都聊了多久了!快把手机交上来!你妈我还没跟晏晏说话呢!”
然后是顾一鹤亲哥顾一松的小声催促,“一鹤,快把电话给妈。”
和仪在这边听得忍不住直笑,几乎同时想到了自家未婚夫幽幽怨怨的小表情。
“晏晏啊!顾姨今年不能过去陪你过生日啦!不过你放心,礼物都给你准备好了!明儿个一早让顾一鹤那小子打飞的过去,陪你过生日!”顾母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爽朗干脆,还隐隐带着遗憾。
和仪笑着说:“不必了顾姨,我过两天就要过去了,让他再折腾一趟多麻烦啊。”
“哎呀,那怎么能行呢!晏晏顾姨告诉你啊,女孩子十九岁生日最重要了,比十八岁都重要。要上大学了啊!”顾母自有自己的一番道理,此时念念有词地道:“再说了,虽然不是正日子,可这么多年你都是十六过生日,哪年我们没去?今年顾姨腿伤了,要不然我们也是要过去的!你叔叔和你松哥把时间都排好了。”
顾母开始絮絮叨叨,显然对自己马失前蹄受伤这件事耿耿于怀:“你也不是不知道,顾姨一想到要去看你就兴奋,一兴奋就想喝水,偏生家里的保姆换人了,就不如从前细心周到,晚上房间里连口水都不备,还得顾姨自己下楼找。”
说着说着,她又嗔怪地看了在一旁沉默为她掖被子的顾父一眼,“好了好了,大热天的掖什么被!”又对和仪小声抱怨道:“都怪你顾叔叔,连口水都不下楼帮我倒!”
“好了妈,爸那不是在处理文件嘛。”顾一松在一旁无奈道:“您也该小心些。”
和仪仔细关心了顾母两句,又额外叮嘱一句:“千万别让一鹤来了,这两日蜀中天气也不好,他来了又要生病。再过两天我就过去了,学校开学,我得早去准备。”
又林林总总说了好些,顾母这才被说服,顾一鹤仍有些小情绪,和仪对他还是很有耐心的,与他说了两句话,顾母冷眼看着,那小子魂儿又飞到九天之外去了,哪里还有什么不爽的?
医院那边,顾一松靠在墙上,看着自家对外高冷傲人的弟弟对着电话露出傻笑,叹着气摇头:家门不幸啊。
觉得俩人说得差不多了,顾一松不顾弟弟幽怨的小眼神把手机抢了过来,干脆地对和仪道:“上京这边有人在调查你,应该没查出什么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那家的底我知道,是做地产生意的,这两年向能源新行业扩张,劲头不错。你警惕些,也不知有没有恶意。”
“我知道了,谢松哥关心。”和仪拧了拧眉,“你放心吧。对了,姓什么?”
“姓林,林氏集团的,当家人叫林正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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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七月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