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
尚青轻叹一声,不再言语。
跟上来同两人挤到一个云头上的拾兰有些茫然地感受着突然低沉起来的气氛,探头探脑。
“那我们是要回去了吗?还是再去蜀中看看清源?”
拾兰不明白帝君为什么突然用了“川主”这样疏远的称呼,她只是听到了关键词,便开口问一句。
东华听着拾兰如此自然的“清源”,微不可查地一顿,随即失笑,摸了摸拾兰的脑袋。
“不,我们回去了。下次有机会再带你去看清源。”
“噢,好的。”
拾兰看到帝君笑了,也跟着傻乎乎地笑了起来。她不需要懂帝君为什么好像又突然心情愉悦起来了,只要知道帝君开心了就好。
尚青也微微勾了勾唇,明白了东华为什么会把这么一个傻乎乎的麒麟带在自己身边。
「清源?嗯?」
落入东华耳中的传音带着丝毫不加掩饰地调侃。
「凤凰山那一阵狂风可是来的莫名。」
你我彼此彼此,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尚青摸了摸鼻尖,没想到自己无心地一次指点竟然也被他看在了眼里。
要他说,以杨戬的性格,明明截教才更适合他。只可惜他师兄占尽了天时地利,仗着与西王母同在昆仑,就这么把一个好苗子收入了门下。
事情既已成定局,他也不是非要跟他师侄抢徒弟的性子。不过后来偶然遇见了那两个金毛童子,见他们颇合他的眼缘,不忍他们跟其他五夷山散修那样傻乎乎地直接去西岐送死,便指点了几句,送了他们一份机缘。
劫数降临,他倒不在乎这些散修为了求一线生机去襄助西岐,与他的门人弟子为敌。只是求生有求生的法子,找错了人,便是将定海珠这等重宝献上,也不过是红水阵里走一遭,魂上封神榜。
两人一路闲谈,拾兰跟在一旁,只看见帝君和通天教主越靠越近,一副熟络非常的模样,好像初见时的凝重、戒备全是她的错觉。
说起来,帝君和教主,是有什么渊源吗?她努力回想,但想破了小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假装自己是个隐形兽,默默地蹲在那里不发一言。
——别以为她没有看出来帝君和教主背着她在那里互相传音,哼。
※※※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自那日拾兰同帝君与自称“尚青”的散修一道自陆上归来,转眼间便又过去了二百余年。
东华帝君一直闭关不出,而尚青则飞速与三岛九洲的散修们打成了一片,只偶尔来紫府转上一转,摸走几坛帝君府中久藏的佳酿,一副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模样。
妲己自水榭石桌上跃下,四足婀娜,走出摇曳生姿的仪态,背后九尾舒展,仿佛封神旧事全部都不过是她的一场幻梦。
她想起帝君刚回来时冷不丁撞上那青衣道人,被吓得大把大把掉毛的情状,不免有些暗自唾弃起自己的胆小无用。但想到那时通天教主的一身气度做派,又禁不住怔怔出了神。
其实也怪不得她。
世人皆道封神一战,是通天教主狂悖护短、不通情理,起嗔怒之心,致生杀伐,使众仙俱遭屠戮。她虽同处局中,却也不免受这些言论所惑。而若论起商朝大败、截教尽输的缘由,她怎么都逃不开一个蛊惑帝王,以致商纣人心尽失的罪名。如此,骤然对上本该在道祖紫霄宫的上清圣人,又怎么能不令她惊恐?
不说别的,只单就她明知金灵圣母门下弟子闻仲尽心拱卫殷商社稷多年,却还敢接了女娲娘娘旨意去惑乱那商纣江山,便可治她一个不敬截教之罪。
对着阐教,通天教主都能摆下诛仙、万仙两大杀阵,又何况是她一个小小的狐妖呢?
可是,那日见了教主,他却只是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
“小狐狸,你竟也还活着吗?”
尔后便随帝君进了殿内,不曾对她有半句恶言、半分冷待。
后来帝君闭关,教主也间或来紫府走动。有时遇上了,待她竟仿若门下弟子一般,若无什么事便闲坐为她讲道解惑。她的九尾能在短短百年间修回,也是托了教主几次指点相助的福。
于是,她慢慢想起,不问青红皂白庇护门下弟子的是阐教,命弟子恪守清规几次开释广成子的是教主;口称道友却动辄坏其性命的是阐教,记得“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的却是截教门下赵公明与通天教主。
为着封神,元始天尊早早出了玉虚宫;可哪怕门下弟子如闻仲、余元、火灵圣母、赵公明、三霄娘娘等尽皆身陨,通天教主可有轻易踏出过碧游宫,为弟子撑腰?
命多宝道人摆下诛仙阵,是为道统。纵使那一句“左道旁门,不问披毛戴角之人,湿生卵化之辈,皆可同教共处”非广成子所言,乃截教弟子杜撰,教主轻信门徒。然诛仙阵前,教主质问此事,元始天尊不令广成子自辩,也不就此反驳,只道要教主莫怪广成子,甚至直言截教门人人言兽行,便可知此语纵使杜撰,也非空穴来风。
一教传三友。
本是一本相传的阐教竟将截教视作左道异端,关乎道统,诛仙阵如何能不摆?怎么到了最后,却反变成了通天教主擅致事端,罪诚在彼?
兜兜转转,原来圣人也逃不过成王败寇的结局吗?
妲己想起她的大王,又想到教主,不免就有些黯然伤神。
不过,尚不待她在这里伤春悲秋多久,就见阆风匆匆从她面前走过。
莫不是帝君出关了?
妲己稍加犹豫,便跟了上去。
有帝君之前的准许,阆风也不在乎妲己跟在他身后,只径直往帝君闭关的静室而去。
果然,等到了静室,就发现原本紧闭的大门敞开,缓缓从内步出的帝君仍是那副少年模样。只是与往日不同,帝君此时面色苍白,唇色无华,自珠冠间隐约透出的几分如琉璃般的脆弱,令眼前之人看上去竟仿佛不是高高在上、君牧众仙的东华紫府少阳帝君,而是什么山野精怪化作的少年。
“帝君。”
有那么一刹那,阆风甚至想失礼地上前搀扶住自家帝君。
然而被帝君平静却有若千钧的目光扫过,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踏出的脚步收回,只从绷紧的面皮下流泻出几分担忧。
“我既活着,便是无事。”
东华的眉目平静,一步一步稳稳地踏出宫室,感受着久违的金乌之力遍洒全身。
“可有褒城来信?”
“有,半个时辰前刚有密信送至。”
阆风低头,将一封信双手递上。
东华将信取出阅罢,随即捻为飞灰。
“且传信于两位龙君,此因果牵连颇深,累及一朝兴败。天庭或会借此问罪于龙族。待时机到时,先叩东海,旋即可转至紫府。”
“是。”
阆风知晓分寸,不敢因心中挂念帝君而耽误正事,只看了妲己一眼,然后便转身告退。
妲己此前一直默默蹲在一旁,此时见阆风离开了,摇了摇尾巴,轻轻踱步到帝君脚边,几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缠上了帝君的小腿。
东华自然地抱起了这只粘人的小狐狸,从脑后一直顺着脊背撸到了尾巴尖。
“不错。”
不过两百年便修回了九尾,可见妲己确实无愧于当年青丘最出色的九尾狐之名。
“有赖于教主指点。”
妲己倒也不居功,她对自己的状态心知肚明。若是能放下殷受,她的修为或可更进一步。但修行之事,若不为从心所欲,要这寿与天齐又有何用?
东华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也是,他倒是最会调/教弟子。”
且看那封神战场上,截教门人出众者几许便可见一斑。只是一朝风流云散,他怕不是要寂寞了吧……
“紫府灵官又何曾逊色半分?”
清越的声音伴着那一袭青衣而来,尚青轻摇折扇,衣带当风,行走间依稀有几分人间风流子的模样。
“不过……”他上下打量着东华,一手已覆上其后心要穴。“有什么事值得你这般仓促出关?”
暖融却仍可见出其质本凛冽的法力自后心蔓延至全身。要穴落入他人之手,无力反抗的东华本该警惕,却自然地放松了下来,甚至半倚在了那青衣道人身上。
也不知尚青是刚与哪家仙友饮了酒过来,此时身上还带着清冽的酒气。凑近了,便一股脑地裹住了东华,让他一闻就觉出了这酒是出自自家紫府的窖藏佳酿。
那是阆风带着紫府一众灵官,亲自去瀛洲取了玉醴之泉水,又去太阴星上采了万年之木樨,并寻得炎帝时天降的糯种,方才酿出的仙酒。忙碌许久,最后所得也不过百余坛,却不知这短短两百年过去,紫府中还剩得几坛?
不过,尚青本人对此可毫无负疚,而东华更是不会吝啬于这几坛酒。
他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放任因为尚青的靠近还是忍不住下意识紧张的妲己从他怀中跃下,在尚青抽手后,站直了身子,掸了掸衣袖,广袖宽袍,临风而立,虽是少年模样,亦显露出难掩的神光夺目、绝代风华。
“算不得仓促,不过是闭关已然无用了而已。”
他的左眸中仍有太阳的光影闪动。但眼底流转的,却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道蕴。
“更何况,新局将启,我又岂能再错过此局?”
以三界为棋局,以众生为棋子。旧局已覆,新子落下,能否让一切都随己所愿,大抵就看此局胜负了。
[1]太上隐者《答人》:“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2]《封神演义·第七十七回·老子一爇化三清》:“通天教主曰:‘道兄不必问我,你只问广成子,便知我的本心。’元始问广成子曰:‘这事如何说?’广成子把三谒碧游宫的事说了一遍。通天教主曰:‘广成子,你曾骂我的教下不论是非,不分好歹,纵羽毛禽兽亦不择而教,一体同观。想吾师一教传三友,吾与羽毛禽兽相并;道兄难道与我不是一本相传?’元始曰:‘贤弟,你也莫怪广成子。其实,你门下胡为乱做,不知顺逆,一味恃强,人言兽行。况贤弟也不择是何根行,一意收留,致有彼此搬斗是非,令生灵涂炭。你心忍乎!’通天教主曰:‘据道兄所说,只是你的门人有理,连骂我也是应该的?不念一门手足罢了。我已是摆了此阵,道兄就破吾此阵,便见高下。’”
[3]《封神演义·第八十四回·子牙兵取临潼关》:“当时周家只因国运将兴,商数当尽。神仙逢此杀运,故命你三个共立封神榜,以观众仙根行深浅,或仙或神,各成其器。不意通天教主轻信门徒、致生事端,虽是劫数难逃,终是你不守清净,自背盟言,不能善为众仙解脱,以致俱遭屠戮,罪诚在你。非是我为师的有偏向,这是公论。”
↑鸿钧一锤定音,我只能说不怪大家看了封神都对截教好感度各种up,怎么看都觉得教主实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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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