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琅对于他的决定没有什么异议,只是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给撤回来,有意无意地忽略掉少年帝王那委屈幽怨的眼神,问道:“陛下接下来可是要回宫?”
“先生是要赶朕走?”顾峤听到他说的话,声音愈发地委屈了。
“臣只是在问陛下,”顾峤实在是太爱对着他撒娇,商琅对此已经是见怪不怪,神色自若,“无论陛下要做什么,若需臣随驾,臣自然会领命。”
丞相大人这样的话实在是挑不出什么问题,顾峤明知道自己这般只会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但还是固执地想等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他忽然问:“不知若是先生身体无恙,会与怎样的女子成婚?”
商琅一瞬间目光有些茫然,似乎是没想明白为什么顾峤会突然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也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件事,所以面对顾峤的疑问,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开了口:“臣自幼身子便是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从未想过此事。”
“不过,”正当顾峤遗憾的时候,商琅瞧着他,眸子里带着柔和的光,再次开口,“若臣当真要娶妻,定然会择聪伶良善之人。”
聪伶良善?
聪伶他算是兼有了,但是良善——顾峤想想自己手上沾着的那无数个九族的鲜血,有些沮丧。
这般来看,他怎么也不像是丞相大人会喜欢的类型。
像商琅这般光风霁月的君子,哪怕没有今日这一次交谈,在顾峤眼里,商琅也合该配上那等才华横溢温婉善良的大家闺秀。
总之是跟他自身沾不上什么边就对了。
想到这,顾峤更沮丧了,便也不准备离开人,能多在一起待一会儿便是一会,直接说了要同商琅一起在丞相府用晚膳。
至于下午剩下的时间,顾峤也没打算再劳累丞相大人跟他出去“微服私访”了,而是坐在了相府的书房陪着商琅待了一个下午。
自从顾峤登基,商琅跟着他忙这忙那的,拿来做学问的时间明显要少了不少。
即使是这样,顾峤也没在丞相府的书房当中翻出几本干干净净的书来。
这次换顾峤来给商琅磨墨。
这样的事情曾经两个人就做过,一开始不熟悉的时候,顾峤每次拿着各种各样的借口去寻商琅,若是见到探花郎在那里忙碌,就会自觉地凑过去帮人磨墨。
对于七皇子这样纡尊降贵的行为举止,一开始商琅还义正言辞地拒绝过,却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顾峤就搬出来了“大人为我答疑解惑,也算是我的半个先生,弟子为先生磨墨是情理之中”的理由,理直气壮到商琅毫无办法,最后也就只能顺了皇子殿下的意,不再管人一时兴起帮他磨墨这件事。
这么多年过去,顾峤对于此事已经习以为常了,一边帮商琅研墨一边侧过头去看他动笔在那些顾峤看着就头疼的晦涩难懂的古书上面写下一片精致好看但依旧晦涩难懂的字。
丞相大人写这些东西都是为了给自己做注,从来没管过他们这样天生就不是什么做学问的料的人的死活。
顾峤看了一会儿就将目光挪到了商琅的脸上去——那些字再看下去,他说不定能直接磨着墨睡倒下去,还不如看一看商相这张人间罕有的脸,秀色可餐。
当真是秀色可餐。
商琅没有抬起头来阻止他继续看下去,两个人这般待了一个下午,丞相大人放下笔喊人传膳的时候,顾峤甚至都没有觉得饿。
用过晚膳,顾峤实在是没有理由再黏着商琅,等到人将药喝完之后就依依不舍地回到了宫里去。
这一整日除了朱家的事情再也没有别的事情来烦他,因而回宫的时候顾峤的心情也还算好,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回到宫中就听到了下午的时候礼部那边给他送来个册子的事情。
能是什么册子,自然是皇都当中适龄女子的图册。
顾峤到御书房去,看着摆在他桌上的那本册子,随手翻了几下就转头去问旁边的宫侍:“礼部送来这东西的时候,可说过什么?”
宫侍摇了摇头,那茫然的神色不似作假。
顾峤深吸一口气,抬手按了按突突跳的太阳穴。
他不知道为什么礼部会在这个时候将这样的东西送过来,若只是因为他快要到了及冠的时候认为他应该开始选秀了倒也还好,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外面会莫名其妙地传出来他要广开后果选妃立后的消息。
若真要那样,光是处理这事情,顾峤都不知道会耗掉多少精力。
登基四年一心放在前朝,对于后宫不管不顾。
哪怕顾峤认为自己这样的行为已经足够表明自己对于选秀纳妃没什么兴趣了,但是放在朝臣眼里,却也只是他先前忙着收拾乱成一团的江山,一时间没有精力去考虑情爱和子嗣。
而眼下江山马上就要稳固下来了,皇帝又马上要及冠,纳个妃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方才翻的那几下,就足够顾峤看出来那些女子都是什么人了。
大多都会是朝中大臣家中的女子,从豆蔻年纪到与他同龄的不等。
不过那些留下来的前朝臣子很多都不曾预料到年纪尚小的七皇子会是最后登基的那个,家中女儿的年龄大都是跟顾峤谋反了的皇兄们能相配的,比顾峤要大上不少,眼下也陆陆续续地嫁了人,这册子上若全都是官家女子,绝对不会厚到这个程度。
还有一部分,应当就是礼部从百姓当中寻出来的了。
也实在是麻烦了礼部这群人在给他准备万寿节和加冠礼的同时还能顾得上去给他在国中寻找这样合适的女子。
顾峤简直是被人给气笑了,拿起那图册直接丢到宫侍的手上,淡声开口:“送到礼部去,同他们说,没有朕的旨令,若是再搞这般的幺蛾子,朕还有别的合适的人选来担任礼部的职。”
宫侍领命下去了,顾峤没急着回寝殿,坐在御书房里,顺势想到了几日之后的加冠。
身为帝王,先皇已逝,天下根本寻不出来什么能敢当他长辈之人,此次的加冠礼便只能去寻德高望重之士。
除了翰林院当中留存下来的大儒,权高位重又学识渊博的商琅自然是个极好的人选。加上商琅原本就是先帝的托孤之臣,来主持顾峤的加冠礼也是再合适不过。
唯一一个弊端就是,顾峤完全不知道商琅会给他选一个怎样的字。
帝王取个字也算不得小事,若是旁人,在加冠礼之前定然会来同帝王一起商议,从中择出来一个帝王最满意的。但是商琅这边,顾峤是主动把抉择的权力交给丞相大人的,商琅也丝毫没有辜负他,同要给他的生辰礼一样,都瞒得死死的。
以至于到了现在,身为典礼最重要的人物,顾峤对几日之后会发生什么一概不知。
在大桓,及冠礼是每一个到了年纪的男子都会有的,只不过因为身份和财力的差异,形式和规模会有所不同罢了。
顾峤曾经见过自己几位皇兄的加冠礼,尤其是当年他嫡亲的太子皇兄,典礼更是盛大至极。
不过到了他这里,就已经是帝王加冠的规格了。
史上少年帝王的例子还在少数,尤其对于大桓这个传承还算安稳的,顾峤这样少年登基的皇帝就更显罕见。
因而关于加冠礼到底如何来,礼部不知道翻了多少旧例结合起来,然后再加上大桓惯有的一些东西来做修缮。总之会是个史无前例的冠礼。
顾峤这样想着,愈发期待起来。
到那个时候,可是由商琅来亲自替他束冠加字——两个人从没有过这般亲近的举动。
越想便越有些兴奋,尤其在这还剩了没几日的时候,顾峤感受着自己眼下跳动地过快的心,都有些担心自己今夜会因为这件事而难眠。
眼下就这般了,等到了冠礼的前夕,还不知道会是怎样。
少年帝王暗中骂了一句自己没出息,看着眼前被烛火映照得明亮的白纸,有些出神,忽然在想:十多年,他都还不知道商琅的字。
在皇都,起表字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大桓疆土广阔,各地的风俗也都各有不同,朱家一整个世家都没有起表字的习惯,顾峤也不知道与朱家同样来自江南的商琅是不是也不曾有过表字。
若是那样……
顾峤的心思一下子活络起来:他身为帝王,在普天之下自然是地位最尊崇之人,如此,他给商琅来取字,似乎也无可厚非?
想到这里,他恨不得再冲到丞相府去,问一问丞相大人他究竟有没有什么表字。
因为对于顾峤来说,名字就一直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称呼,他也就没有去深究过关于商琅的未知的表字这件事情。但是眼下,他自己是马上就要有表字的人,突然便想要了解一番他如今这唯一的最亲近之人,表字究竟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