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假期很快结束,夏芒发现何真变了,无论在哪,他的手里都拿着书本,忘我地投入学习中。
夏芒喜欢何真认真的样子,也喜欢他不大正经地跟自己胡说八道。
无论哪一面的何真,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而他自己,自从那次碰着林深,他便绕着那个超市走,曾经的师生在两条永不交汇的道路上各自安好。
月考在国庆假期后的第七天进行,没有调动班级,也没用改变座次,就连监考也是各科任教老师。
依旧是哀嚎一片,依旧是没有悬念的结果,黑板报上的倒计时在一天一天地变化,有些人慌乱无措,有些人则毫无畏惧。
在认命与抗争中,总要择其一。
钱校长一如既往的泯灭人性,他总能想出一些常人想不到的事情,然后突然给所有人制造“惊喜”。
在高三考试的这两天,校运会也在如火如荼的进行,室内室外两重天,大部分的人都无法集中注意力好好考试,窗外的欢呼声,喊叫声,一浪接过一浪。
钱校长美其名曰:抗干扰训练。
很快,学渣们就掉入了这个充满诱惑的陷阱,反正杵在教室里也是无济于事,不如提前交卷看热闹。
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学生科的主任正阴测测地盯着走廊外的摄像头,于是刚考完那天下午,所有提前交卷的渣渣们就被请到走廊外生生地站到天黑。
长长的走廊尽头都是黑压压的脑袋,蔫蔫的像遭了暴风雨肆虐一般。
放了学的学弟学妹们纷纷出来看热闹,过道里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躁动的人。
“你说说你们,考试都不能集中精力,这要是高考你们就完了知道吗?”主任拿着个大喇叭说的唾沫横飞,瞠目切齿。
底下的人一群冷漠脸,他们才不会相信这世界上还有哪个学校的操作这么骚,一边考试一边搞校运会,这他妈的大概是疯了。
主任全然不顾形象,越说越得劲,说到最后都快把自己噎死了,他粗着嗓门最后大吼一声:“你们好好回答,你们都错了没有?”
“错了……”所有人有气无力地答,态度十分敷衍。
“大点声,没吃饭吗?”主任捏了捏喉咙,又干又涩,他用力扭扭脖子,费力咳嗽了几下,最后无奈地摆摆手,让他们散了。
果然不出三秒,这群兔崽子跑了个精光,独留主任在凉风中凌乱。
考完后的何真恹恹欲睡,悬在心头的那把剑终于落下,这几天没日没夜地学习,早就把他的精力耗的差不多了。
回家的路上何真接了个电话,他的脸色很不好,整个人就像生了一场大病般颓丧。
“苏雨……”何真哑着嗓子,眼尾一抹腥红,很艰难地把后边两个字说完:“死了。”
夏芒停下车,看着何真,神情错愕,惶恐,他用极轻极缓的语气问:“他在哪?”
何真眼睫颤了一下,他将车头调了方向:“跟我来。”
两辆摩托车在公路上风驰电掣般的驶出临阳,直至傍晚时分才赶到苏雨去世的地方。
那是一个小小的地下车库,长年潮湿阴暗,空气憋闷,房东和两位民警举着手电筒走在前头带路。
“我说我也是流年不利,我就是好心收留他,说是租给他,可我一毛钱也没拿到。”房东是个中年男子,有些胖,说话瓮声瓮气的。
去世的苏雨是在几天前被发现的,他趴在门口,十根手指血淋淋地抓着门框,嘴巴张的大大的,好像在呐喊,又好像呼吸不过来,直到身体僵硬依旧保持这个姿势。
“那孩子挺可怜的,我们发现他的时候,嘴巴和鼻孔里都是血。”房东站在门口无论如何也不肯进去:“他那双眼睛瞪的大大的,怎么也不肯闭上,怪吓人的。”
他怎么可能闭上,他不愿意,他不甘心,他才16岁。何真拖着皮箱的手陡然攥紧,眼泪瞬间湿了眼眶,他抬起头来叹了口气,泪水刺痛了眼球,酸涩难忍。
夏芒拿着一个塑料袋,里边放着一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衣服,那是他的衣服。
苏雨几乎没有什么行李,就一个皮箱,几件衣服,一个淘汰了早就没有电的旧手机,还有一封遗书,正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还有一串电话号码,那是何真的。
苏雨说,求求你们让我死后有个归宿,我想回家,可我没有家。
除了感谢何真与夏芒,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搭理他,即便他死了。
遗书的背后写满了谢谢,看得出苏雨写的时候极其艰难,笔尖在纸上留下很多油墨污渍还有划痕。
苏雨的舅父中了风,偏瘫了,舅母说什么也不愿意来认领。
她说,苏雨又不是她的什么人,他只是她小姑子捡来的野孩子。
拿了这些东西,签了字,何真与夏芒闷闷地走出地下车库,门口不知何时聚集了一些看热闹的人,神色各异,窃窃私语,指手画脚。
“听说这人死的时候挺惨。”
“那也活该,你不知道,他喜欢男的,就那种……”中年妇女昂着下巴,偏着头,薄嘴唇尖下巴,一只手拨弄着指甲盖,一脸鄙夷地朝着身边的人说:“真是太变/态了。”
旁边的老太太半眯着眼,身上还围着一块油腻腻的围裙,她的身材瘦小,微躬着背,看起来朴实慈祥,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几分刻薄:“指不定就是得了那种脏病……”
“不是吧?”
“啧啧,怪不得死的那么难看。”
何真的脚步一顿,脸色愈发阴郁,天边最后一道残阳十分刺眼,像火一样的红光倾泻在这个不大的地方。
污言秽语越说越难听,越说越离谱,夏芒与何真并肩而立,他侧目紧盯着何真,两人心里都很清楚,他们处在即便爆发的边缘,只是谁也不想阻止谁。
房东拉上卷闸门,尖利的声音震荡着耳膜,像一枚烧红的针尖在心头上扎的厉害。
“你们说够了没有,人都死了,还泼脏水,你们不怕晚上他过来找你们?”何真最后那点理智已经被怒火烧了个干净,他扯着嗓门咆哮道:“他没有脏病,也不是变/态!”
他丢下皮箱,冲到人群之中,血色的眸子,狰狞的面孔,粗旷的声音,爆突的血管,紧握的拳头,歇斯底里地,毫无理智地,车库不远处的一只垃圾桶被夏芒一脚踹翻,里边的脏物散了一地,污水缓缓流出,在地方蜿蜿蜒蜒地留下几道黑灰色的水痕。
恶臭味迅速充斥着每个人的鼻腔。
当你用扭曲的视觉去看待这个世界,最后世界还你的也必然是扭曲的东西。
就像地上令人作呕的垃圾一样。
围观的人作鸟兽散,谁也没敢再吭声,只是用怪异的厌恶的怀疑的目光看着何真与夏芒。
一条人命在无关人的眼里,它就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你可以不认同,但是你不能阻止,因为那是他们的乐趣。
否则你就是他们眼里的怪物,跟那些他们认为的不堪的东西一样令人唾弃。
“看什么看!”夏芒径直走到那只垃圾桶旁,一脚将它踩的碎裂,塑料片飞溅。
随即响起一阵关门的声音,此起彼伏,忽远忽近。
世界终于清静了,两位民警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看着满地的狼藉,除了叹气,也不知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
而那位所谓好心的房东早就溜了,本就是人海中偶然遇到,转身谁也不认识谁,冷漠是必然的。
何真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位房东在苏雨死后搜刮了他身上最后那点钱,人都死了,都不重要了。
“芒,我们去把苏雨接回来,再给他找个地方好好安葬吧。”何真疲惫地趴在沙发上,拿着抱枕盖住脑袋。
“好。”夏芒坐过来,拿掉他头上的枕头,声音很轻,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我们不是变/态,我们没有病。”
“嗯。”何真哼了一声,毛茸茸的脑袋靠过来,两只大手搂着夏芒的腰身:“他们真的太过分了……为什么要这么恶意地对待我们?”
“别人说什么我们阻止不了,世上那么多不平的事,我们也管不过来,苏雨已经不在了。”夏芒抬手轻轻拍着何真的脊背,忽然笑了:“只要活着,总能等到有一天在阳光下自由呼吸。”
这话不知是说给何真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对。”何真爬起身,从冰箱里拿出几瓶酒,两人对着瓶口就开始吹起来。
直到几瓶酒见底,他们才相互依偎着坐在沙发上,其实谁也没醉,却假装不省人事一般,谁也不开口,谁也不睁眼,就连呼吸也是压抑的。
像没了生机的两棵枯树,寒风一吹,残花满地。
谁也不知道谁先醒,谁又先吻上了谁,他们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拥吻,轻缓的,柔情的。
忽然,两人就笑了起来,笑的直发抖,最后发现,彼此都已经泪流满面。
欲是苦因,为爱沉沦,他们都知道那是一把毒刀子,但他们愿意用自己不算太宽广的胸膛为对方阻挡那致命的伤害。
几天后,何真托陈易帮忙找了块墓地,花了笔钱,自此,茫茫天地间,苏雨终于有了一块净土安放他那无所依偎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