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日,东方欲晓,霞光万道。
烛光透过琉璃雕花灯罩,为镜中人蕴着英气的清丽眉目拢上柔和金辉。
引玉手执玉梳,望着沐祁归泼墨般散落满肩的乌发一筹莫展,“小姐,奴婢太笨了,除了双丫髻,什么都梳不出来。”
沐祁归浑不在意地随手一挽,将头发高高束起,披上深衣,“不必过份在意,如常即可。”
“那怎么能行?”
引玉撂下玉梳,走到插屏边,“太后举办的宴会,若是失了礼数,岂不贻笑大方?”
沐祁归抚过衣袖上的祥云暗纹,“我何曾在意过旁人的目光?更何况……”
她眸染黯色,静听院中渐近的脚步声。
来者正是沐祁归意料之中的竹青。
竹青笑得得体大方,在廊下盈盈一拜,“大小姐,赵府的马车来早了,表小姐催促着夫人与二小姐出发。夫人没法儿,就与二小姐先行一步了。”
沐祁归无甚波澜地点点头,“我晓得了。”
沐祁归的明眸善睐,似能一眼看到人的心底,令竭力隐藏的污秽龌龊无所遁形。
竹青堪堪收回视线,垂首告辞,快步离开不归轩。
旭日破晓,晨光大亮。
沐祁归仰望天际,神色意味不明。
前世簪花宴举办之日,亦是这样天朗气清。
赵姝晴千方百计撇下沐祁归,并命人在她的马车上动了手脚。
马车将驶出遂平大道,车轴断裂,换乘生生耽搁了半个时辰。
等到沐祁归匆匆赶至鹿苑,宴席已开,赵姝晴一舞动京州,夺得魁首,沐昭瑾琴声相和,位居第二。
沐祁归的不守礼数,姗姗来迟,与二人惊才绝艳对比鲜明。自此,人人皆道,镇国公府大小姐的粗鄙无礼,倒是二小姐蕙质兰心,颇有大家风范。
而赵姝晴更是借此在京州贵女圈子站稳脚跟,顺理成章接下太后看似一时兴起拟定的封侧妃懿旨。
沐祁归岂会看不穿其中关窍,但她不在乎闲言碎语,更顾念着事发之后,会让沐昭瑾,乃至赵氏受到牵连,遂亲手毁去带着明显锯痕的车轴,竭力压下此事。
镇国公府和沐昭瑾是沐祁归的软肋。
赵姝晴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如此肆意妄为。
可若是她再无顾忌呢?
沐祁归背过手,轻捻指尖,信步而行,“引玉,出发。”
“来了来了。”
引玉拎着食盒,小跑出来,追上沐祁归。
不出所料,马车在遂平大道外的坊市猛然一震,旋即停住。
引玉受到惊吓,扯着沐祁归的衣袖就要尖叫,却在张口的瞬间,舌尖一甜。
清甜的气息萦绕唇际,引玉当即忘记惊呼,咬住了沐祁归塞过来的杏花酥。
沐祁归拍了拍手,随行的护卫在帘外禀告,“大小姐,车轴断了,只怕要耽搁一会儿。”
沐祁归正要回句“无碍”,忽听左前方一阵骚动。
她轻掀帘角,就见不远处的岔路有辆马车疾驰而出。
拉车的马匹像是发了狂,嘶叫不止,横冲直撞。
幸而时辰尚早,坊市的行人寥寥无几,纵有商贩遭到波及,也早已避开,不过是损失些许货物。
眼看着马车就要冲入内城护城河,车厢里突然传来夹杂着哭声的叫喊。
车上有人!
沐祁归神色一凛,未等众人反应,径直跳下马车,抽出护卫挎在腰间的大刀,点足踏过马背,飞身跃上街边檐顶。
引玉扑上去要拦,可那暗色袍角自指尖滑过,她只抓到虚空一片。
引玉爬过去掀开车帘,追望在屋顶疾行远去的沐祁归,焦急地低声唤道:“小姐!”
沐祁归耳边风声瑟瑟,全然未听到引玉的呼唤。
她在房檐上跳跃,绕近道追至发疯的马匹旁侧,挥刀斩下马首,反手将刀柄掷入车轮。
车轮被牢牢卡住,车身陡然一顿,堪堪停在岸边。
马首落水,嘶叫戛然而止,四蹄不甘地胡乱扑腾几番后,终于失了生机,重重倒下,扬起一片尘土。
沐祁归几步上前,伸手去掀车帘。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车内响起清脆的声音,带着些许急切,“不知公子是哪家府上的?我家老爷改日必会登门拜谢。”
沐祁归刚触到帘角的手一顿,忽然想起身上所着男装,暗暗摇头发笑。
这姑娘怕不是将她当做登徒子了。
她稍稍挑眉,放柔了声调,“小姐可曾受伤?”
“咦?女的?”
清脆的声音蓦地升了几调,满是疑惑惊讶。
“若琴,不得无礼。”
帷裳轻掀,隐隐透着书卷气的娴静面容映入眼帘。
车上之人落落大方地颔首道:“小女子白锦语,多谢沐大小姐仗义相救。”
柔声细语宛若铮铮琴音,如画眉目端是从容不迫。
一个深居闺阁的千金小姐,在历经人仰马翻的慌乱,又目睹了马血四溅的可怖场面后,还能这般泰然自若,并迅速猜出她的身份,当真是难能可贵。
沐祁归的眸底染上了几许欣赏意味,“白小姐不必多礼。”
说话间,镇国公府的护卫匆匆赶到。
沐祁归回首吩咐,“去将我们的马牵过来,为白小姐重新套好车。”
白锦语微愣,“这怎么使得?”
“我杀了你的马,自然要赔你一匹。”
沐祁归见白锦语还要推拒,补充道:“况且,我的车轴断了,本也需要换乘。你不必介怀。”
白锦语了然,浅浅一笑,“既是如此,不如你我同乘?”
沐祁归抬抬手,“罢了,我身上沾了马血,还得回去换件衣衫。”
白锦语这才留意到,沐祁归的前襟浸透了大片血迹。
通常各家小姐赴宴,都会另备一套衣裙,以防不慎弄脏,无可替换。而沐祁归素来鲜少出席宴会,自是不会想得如此细致。
白锦语思忖片刻,想通其中缘故,嫣然笑道:“我车内还有一套新制的梅纹散花皎月纱裙,沐大小姐若是不嫌弃,便先将就着换上。”
沐祁归何曾穿过繁复的纱裙,闻言当即就要婉拒,却见不远处有仆从打扮的人跌跌撞撞跑过来。
那人一来就跪倒在地上,眼珠乱转地怪叫道:“奴才没能掌住马车,还望小姐恕罪。得亏了小姐没事儿,不然奴才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想来这便是白家的马夫了。
白家的后院也是有趣得紧。
出行不配护卫,马匹无故发狂,马夫跳车逃生,独留小姐身涉险境。
要不是沐祁归出手,等到马夫装腔作势地姗姗赶来,白家小姐恐怕都要凉透了。
沐祁归捕捉到白锦语眉心几不可察的轻轻一蹙,知她在白家的境况亦是艰难,徒升起同病相怜的感触。
沐祁归冷眼看向白家马夫,“弃主逃生,其罪难恕。”
马夫得过吩咐,生等了半柱香才小跑过来,根本不知道具体生了什么变故。
他心下又急又乱,打定主意先糊弄过去再说,见有人多管闲事,不耐烦地抬起头。
眼前的人并不面熟,定非权贵,总归不是能时常出入各府宴席的,否则他定见过。
且这人虽通体煞气,令人胆寒,但近旁不过一个护卫相随,想必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
而他的正经主子,那可是从四品国子监祭酒,圣眷优渥。
马夫挺起胸膛,破口大骂,“你算个什么东西。”
“大胆!”
护卫利器出鞘的铮鸣,伴着震耳训斥,吓得马夫险些咬了舌头。
马夫瑟缩了一下,又梗着脖子道:“你可知我家老爷乃是……”
“住口。”
白锦语寒着脸,打断了马夫的攀扯。
生怕他狗仗人势,口不择言,为白家招来祸端。
马夫一愣,见白锦语神色阴沉,深觉不妙。
沐祁归漠然问道:“背主之罪,尚且不论,冒犯镇国公府,该当何罪?”
“镇国公府”四个字,砸到还在狐疑的马夫身上,压弯了他的脊梁。
他倏地一颤,登时伏在地上,牙齿磕碰着抖出一句,“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贵人饶命,饶命……”
随行护卫并不理会马夫的求饶,语气森然地回道:“以下犯上,该杀。”
沐祁归点点头,钻进马车,“这下,要多赔你一个马夫了。”
白锦语感激道:“该我谢你才是,哪里谈得上你赔我?”
沐祁归故作仗势欺人,为她出头,以杀鸡儆猴的苦心,她岂会看不穿。
沐祁归微微讶异,“那么明显?”
“不算明显。只不过沐大小姐不像是张扬跋扈之人,如今一反常态自报家门,怎么会是为着处置一个小小的马夫呢?”
白锦语唇角含笑,“我知道你是要震慑马夫身后之人,为我撑腰。就连与我同乘,也不过是想让旁人觉得,你确实看重我。”
沐祁归并不意外于白锦语的洞察秋毫,倒是觉得“沐大小姐”这个称呼说不出得怪,“你唤我祁归即可。”
须臾,引玉抱着食盒跳上马车,一眼就看到沐祁归深衣染血,“小姐……”
她心里着急,却想起车上有外人在,谨慎地靠近沐祁归低声念叨,“这可如何是好?”
白锦语接过若琴翻出的皎月纱裙,“为今之计,只能穿这个了。”
沐祁归沉着脸,在引玉和白锦语期盼的眼神中,重重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