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宫佛堂的墙不经任何装饰,近距离看着这面斑驳泛黄的墙,席墨生终于无聊得打出呵欠。
顾依正和席墨生并肩而跪,呵欠有莫名的感染力,他也情不自禁张大了嘴。
“你俩,从前贴身跟着朕的时候,也在朕背后打呵欠?”
顾依想了想,从前任殿前指挥使时,经常无所事事地通宵达旦,确实有几次偷着打呵欠,于是便老实点头,可身边的席墨生却……
“陛下,臣不是打呵欠,臣是在运气,王爷也一样。”
席墨生说‘王爷也一样’的时候,顾依正好点了头说:“臣偶有怠惰。”
席墨生无力望向顾依,顾依局促地瞥脸避开,这一瞥就对上赵珩怒火如炬的视线。
“是谁打晕影卫?”赵珩语气严峻。
蒋帼只是个平民,要是把他供出来,皇上一怒之下要砍他脑袋也合理。
顾依和席墨生异口同声:“是臣。”
两人眼神斜视交汇了下又一齐开口,说的还是一样的句子:“是臣!”
席墨生狠瞪顾依,用唇语表达:你!安!静!
“陛下!”席墨生跪行后退几步再转向坐在暖阁里的赵珩,伏下身道:“臣疏忽职守,擅自离宫,安定王跟随臣外出,臣也未有阻止,臣有错,请陛下责罚。”
“陛下。”顾依也退出来伏身说:“是臣忽然想起年幼时曾在顾府院子埋过可疑物品,觉得也许有用,才决定外出去取,席墨生跟随臣纯粹是遵守陛下旨意,贴身保护臣而已,他没有错,错都在臣。”
赵珩拍着手中的书,“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就不能先和朕说一声?”
“臣怕隔墙有耳。”
赵珩咬牙,“你可真敢说,朕为了你,身边已没带内侍。”
席墨生听出情况不妙,赶紧出言缓和:“陛下,安定王久在战火前线,过于谨慎只是习惯,绝无特别含义。”
“呵,那安定王的意思是朕久居深宫,只晓得及时行乐,忘了如何居安思危?”
席墨生无言以对,顾依吞了口唾液,才颤巍巍应:“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赵珩怒喝。
缩成龟壳状的两人都默不作声。
呜……呜……
门外狼崽子发出细微悲鸣,隔着门能看见它们用鼻子轻轻拱门。
赵珩语气稍微放缓:“它们怎么了?”
顾依答:“没事,它们感觉到信任的人的怒气就会害怕。”
“哦?”赵珩更气了,“怎么你养的崽子比你还懂事?”
“陛下……”顾依顿了顿,“臣晓得害怕。”
“你怕什么?”
“臣害怕东西被人先拿走。”
“你不怕被人指责你先逃狱、后违禁?”
“事有重轻之分,臣属轻者。”
“那朕看重你,就是不分轻重?”
席墨生很想叫顾依闭嘴,可顾依还是胆大包天地继续回话:“不,臣以为陛下是一视同仁。”
席墨生挑眉,这话回得似乎有点中听,果然,对面皇上的喘息声立刻平和许多。
顾依接着说:“臣知道陛下对臣用心,可陛下不能只对臣用心,所以,该给陛下拿的东西,臣冒再大的险都必须拿来。”
皇上久久不出声,席墨生开始怀疑自己是想得太美。
“那为何这书缺了页数?”
皇上此问一出,席墨生惊讶得抬起头。
赵珩把书甩到两人跟前,席墨生立刻翻阅,果见到明显的撕页痕迹,这书刚挖出来时,顾依翻过一遍,他记得是没有被撕过。
这书后来就一直是在顾依身上,直到交给皇上前都没有别人拿过。
席墨生陡地陷入挣扎,他该和皇上一样怀疑顾依吗?
若真是顾依撕的,而顾依选择隐瞒,他该不该帮顾依?
“墨生,你出去。”
席墨生不敢抗旨,临行前望了眼顾依,顾依异常冷漠,显得他偷撕书页的可能性非常大!
“臣遵旨。”席墨生跪行退出,这风雨欲来的氛围他自认自己招架不住。
席墨生离开后,赵珩就走到顾依跟前。
“说,你包庇的是谁?”
X
大理寺左寺狱中人满为患,顾家军一众四十几人都关押在同一号牢房,除了他们,还有于晋和于晋麾下的部分人也在这里,却是仅十人一间房。
受过杖刑的顾家军只获得最简单的清创处理和少量创药,药还得自己上,将士们虽已习惯在环境更恶劣的野外负伤,可相较于天为盖、地为铺的广阔,这不见星月日光的牢房于他们而言还更凄凉。
宋河检查过一遍弟兄们的伤,最后来看魏溪。
魏溪回京前受伤极重,险些不治,回程还舟车劳顿,状态本就一日不如一日,这次受刑后变本加厉,浑身发热,伤处敷药后也没能止血。
宋河省下自己的药给魏溪敷,魏溪虚弱地把他推开,闭目摇头。
宋河劝:“魏兄,你要辜负王爷不成?”
魏溪叹声鼻息,用手指在地上积尘写——废人一个,死不足惜。
宋河无奈,索性不劝,叫旁人把他给按住,再往他伤上洒药,一边警告:“别挣扎,这是最后的药,你要是浪费就是对不起大家!”
对面牢房传来冷言冷语:“唉,这么惨,要不我帮帮你们?”
说话的是于晋,他不是第一次搭话,可顾家军没有一人理他,全因王药提醒过他们,他们现在是棋子,不可以轻举妄动,不可以受人诱惑,必须对他们的棋手赋予绝对的信任,方能有望获得生机。
屡次热脸贴上冷屁股的于晋终于按捺不住,抓起碗里吃剩的鸡骨头扔过来。
“老子敬你们都是好汉,给你们好处!你们还把自己当姑娘,耍矜持!唉!是跟那阉人王爷久了染的脾气吧……啊!”
于晋忽地惊叫,手伸到喉咙里去挖,好不容易才拔出刺进他喉咙些许的鸡骨头。
“谁暗算老子!”于晋捏着鸡骨头喝骂!
顾家军众人齐齐不瞅不睬。
于晋吐一口带血的唾沫,开口正要嚷,便听有人进来。
进来的是个寺丞,向差役指一遍关押于晋等人的牢房,“这些人都带出去。”
差役开始干活,第一个先开于晋的牢房,只用条麻绳随意缠在于晋手腕。
于晋走近那寺丞,压低嗓子问:“萧绸大人给我们打点好了吧?”
寺丞没有答话,只掏着耳朵点头。
于晋的话声虽小,可牢房逼仄,声音因而会放大,宋河听见这话,狐疑地看魏溪,魏溪在地上写——萧家二少。
宋河忍着不发怒,他知魏溪曾是萧寅忠诚旧部,家里还有个长辈在萧儒手下做事,魏溪此刻必定很是愤恨,旁人无谓加油添醋。
于晋等人不久便全都带走,牢中空气总算流通一些。
离开不久的寺丞稍候又返回,来到顾家军牢房前问:“谁是魏溪?”
没人答应。
寺丞不耐烦,压低嗓说:“哪个叫魏溪的?你家里人给了方便,想走就发个声,错过一次就没机会啦。”
许久,还是寂静。
寺丞抹掉手上的耳屎,大摇大摆离去。
宋河看魏溪,魏溪平静得似个入定僧人。
‘何苦?’宋河吞下这句还未到喉的话。
忠,就是心上插一面旗,但是没有穿透。
忠,是可以选的。
X
“说不说?”赵珩这是第二遍问。
顾依仍然面壁而跪,他上身挺直如松,腿脚却微微颤抖,他双足光着,左右足心横着一道狰狞血痕,血痕边沿渐渐淤黑肿胀,滴落的血水染到了垫高他脚掌的蒲团。
“陛下,那人无足轻重。”
赵珩吸气,“朕一视同仁。”
顾依沉默地垂下脸。
“打。”
赵珩一声令下,站在顾依身侧的影卫就扬起手中一把长棍,这棍子非藤非竹,是实心的铜,横面击打可断骨,斜面劈下可切肉,这不是什么家法,是拷问用的刑具。
影卫手速极快,来回无影,甚至没有击出声响,像是唤了一道风来,无声无息刮在人的身上。
顾依闭眼,咬着牙消化足心加剧的灼痛,这一下分毫不留情,不偏不倚地打在原来的伤痕,按这疼痛的程度,伤口想是已经见肉。
赵珩移开视线,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绵绵细雨。
“你若说,朕可以考虑从宽,你不说。”赵珩把话留白。
“那便当是臣。”
赵珩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顾依抬头扬声:“撕去的那页写的是臣,是臣协助召募年轻女子三十人送往刹子山,收取酬劳一百贯钱、一百石米。”
“你!”赵珩激动地握起拳头,“为何偏要辜负朕!”
“臣确实杀了那些女子,臣确实有罪。”
赵珩头一阵晕,仰颈扶着额头喘着气道:“打……给我打……打到他求饶为止!”
刑具再次挥落,一下、两下,都带起飞溅的血。
赵珩坐得不远,一道鲜血溅到他脚上,那忽然的温热竟令他感到片刻犹如冻着般的窒息。
“停。”
刑具在距离顾依血肉模糊的足心近一寸之远静止,并从容移开。
赵珩细开顾依,见他头脸额身都是汗。
“朕懂了,你就是宁可自己吃亏。”赵珩推开窗,“墨生!进来!”
席墨生不会走远,赵珩喊了人就关窗,冷声对顾依说:“打死你,朕就亏了,但席墨生,朕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你要是不说,朕就在你面前打死他。”
顾依旋即转身朝赵珩磕头,“陛下!臣求您!臣给您要回北方所有领土!臣给您打天下!臣……”
“来啦!”席墨生突地推门进来,顾依站起身就要把他推出去。
席墨生见地上血脚印,捏着顾依后脖颈,轻松把顾依按回跪姿。
“陛下!”席墨生抢到赵珩跟前,捧着一团皱巴巴的纸递上,“臣找到撕掉的纸页!”
顾依冲上来要抢,结果又被影卫捏住后颈拖下。
赵珩拿去那张纸,席墨生说:“臣和安定王回来的路上买了糖葫芦吃,安定王吃得手脏,撕了一张空白纸页擦手便扔,结果不小心撕了带字的页数,幸好臣瞧见。”
“陛下!”顾依爬着要过来,那拖住他的影卫手忙脚乱得有些狼狈。
赵珩垂眼看纸,见字迹和书上一样,纸的质感也相同,纸上写的和顾依刚才说的一样,是召募三十个女子和相应的酬劳,涉及的人名是——萧绸。
按记录的年月,萧绸那年满二十,第一次考科举却落榜,但毕竟父有爵位,赵珩按太后的意思给他封了个乐府的官职。
萧绸犯这事,赵珩自然心寒,可他不解顾依为何要帮萧绸?不止如此,顾依昨日还替萧寅求情。
这弟弟怎么如此天真?
赵珩叹气,把纸随手放回桌上。
席墨生瞄一眼那张有缺陷的纸,暗自庆幸瞒过了皇上,皇上见到了一个人名,想必就不会再仔细检查。
赵珩走出门,不曾多看顾依一眼,只对影卫说:“送安定王到清心殿养伤。”
皇上走了顾依就冲到席墨生跟前,拎着席墨生衣领,席墨生却对他打眼色。
顾依看向桌上缺了半页的纸,这才松开席墨生。
“王爷。”影卫过来劝,“您请坐好,脚别再沾地,否则要废。”
席墨生瞪那影卫,“你就不会揣测圣意?陛下打心底疼安定王,下手怎能没个度!”
“留三成力啦……”影卫也心烦,无辜地瞅顾依,“王爷,您改次能不能喊两句疼,装一下,我们好配合。”
顾依无言以对。
影卫摇着头出去找太医,席墨生见安全了,就从袜子里挖出撕掉的那一半纸放到烛火上烧。
顾依问:“我随手扔的,你怎么能找到?”
“不要小看我师兄,他有三只眼。”
席墨生盯着那纸烧完,确定纸上那一个‘魏’字烧成灰烬,才把灯罩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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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大理寺接获诏书。
审刑院结案,安定王图谋叛变乃萧寅和萧绸合计构陷,顾家军无罪,安定王于琼林宴恐吓圣驾有罪,然出兵伐夏功不可没,罪得赦免,仅罚暂时禁足于宫内。
当夜,王家庄外的禁军全数撤离,王药第一件做的事就是亲自带着几辆大车到大理寺接人。
王药不顾大理寺差役阻拦,径自闯入地牢。
“我要亲眼看看你们怎么对待我夫人的部下!”
听见这说话声时,魏溪还以为自己在回光返照,却听到弟兄们兴奋的呼喊:“先生!”“先生!”
“先生来了。”宋河拍魏溪脸颊,把魏溪叫醒。
王药一眼便发现魏溪伤势最重,不等差役开门,便自牢房外替魏溪把脉。
“没事的。”王药的嗓音无论是冷峻的还是温柔的,都能动人心弦。
“先生……我……对不起王爷……”魏溪哑着嗓,眸中含泪。
王药微笑,“别说傻话,没有你们,他哪能活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