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府坐北朝南,东西大门各有一高大牌坊,尽显王府威严。府内前有三大殿,里有后三宫,宫殿建筑宏伟壮丽,明朗开阔,内廷则回廊曲折,庭院深邃。如此规模哪能算是寻常府邸?简直可作王城。
王府后宫是生活居住的地方,建构不比前殿庄严,每栋建筑都有自成的院落和花园,清暑殿处于最深一隅,待在此处形同与世隔绝,全然听不见前殿如火如荼的宴会声响。
顾依此时就在清暑殿的庭院独酌。
宴会开席前不久,耶律延瑞才依依不舍从南门离开,依依不舍不是顾依自己认为,是伺候他梳洗的那些宫女们说的。
顾依那时在浴池里装睡,宫女们小心翼翼替他擦洗耶律延瑞在他身上留下的各种液体,耶律延瑞不是个武人,他没什么力气,不曾给顾依留下伤痕,只有这次因为听说皇后和伶官通/奸,忿怒难消,索要得过于激烈,压伤了他左手臂。
宫女给顾依包扎时,顾依是疼的,可疼痛带给他的第一反应是长期以来培养的那个习惯——忍耐。
他忍耐,忍得不动声色,以至于宫女们都以为他睡得死沉,便开始肆意谈论。
“王上多喜欢景王呀,走前还依依不舍。”
“我们是幸运的吧,能伺候这位得宠的主子。”
“最幸运的是这主子不能做男人的事呀。”
梳洗过后,顾依给披上一身华丽厚锦,由左右各两位宫女搀扶着缓步行走到庭院,耶律延瑞整装待发,竟还没有走。
顾依欲跪下送行,耶律延瑞却把他抱到院里一个由四面屏风围起来的床榻安放。
“今晚月圆,你说你喜欢赏月。”耶律延瑞指着夜空。
“谢王上赐念君赏月。”
“朕刚接到军报,如你所料,乾州守将萧答虎反了,聚众有上千人,夺取兵库大量武器和五百多副铠甲,朕给你兵权,你替朕平了。”耶律延瑞把兵符帖到顾依袒露的胸膛。
“念君尊旨。”顾依把兵符收进袖子。
耶律延瑞勾起顾依下巴,“你是怎么知道萧答虎会反?”
“我不喜欢这个姓名。”
“哈哈哈……”耶律延瑞给逗笑,顾依不知该不该澄清自己是认真胡言,他也没想过那个名中有萧又有虎的人居然真的造反。
“念君。”耶律延瑞轻声细语,他抚摸顾依脸庞,他的指腹丝绸那样滑,牵不动顾依心里一点波澜。
“你这名儿取得好,你要夜夜念着朕,朕就会尽快处理迁都事宜,来此会你。”
顾依淡淡一笑,耶律延瑞便在他唇畔落下浅吻。
“平了叛军,朕赏你五百匹马。”耶律延瑞把手滑进顾依衣服下摆,挑眉眨眼,“要是平不了,朕就处罚你。”
“念君一定让王上满意。”顾依扶着君王的手,借君王手掌拍响自己皮肉。
“哈哈!念君啊,你一定要落力讨饶!”耶律延瑞又仰颈大笑,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他真是个简单的帝王,简单得令顾依最初有些不可置信,他想要顾依做什么都会直说,喜怒烦闷形于色。
不似赵珩。顾依以为帝王都如赵珩那般有千百面像,难以捉摸。
耶律延瑞走后,顾依就遣走所有宫女,他轻托酒盏,抬头望月,心思平静得仿佛还有千年寿命,什么小事大祸都急不上这一时去想。
也许自己喝完这杯酒就要吐血了。
也许是半夜。
也许明天。
“唉……”顾依长叹,那一天到底何时会来?他这些日子即期待着回京找夫君,又担心期待会因他生命告终而落空,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尽量让自己掌握可以安全离开辽境的权利。
一抹黑影忽然切过明月,顾依抬起右臂,他的海东青就落在他臂上,海东青爪子极利,这一落就把他手臂抓破,他混不在乎。
海东青叼着一个泥丸,顾依把酒盏端到它跟前,它便把泥丸放进酒里。
顾依摇着酒杯,但也不见酒把泥丸化开,狼崽子替他找的泥丸一天比一天粘稠,他真的开始怀疑是什么动物的屎。
偏偏这难以下咽的‘屎’神奇地让他几乎都忘了肺脏绞痛得频频咳血的经历。
夫君要是知道这泥团可以代替精心调配熬制的药膳,不晓得会不会向狼崽讨教医学?
顾依把泥丸和酒吞下,喂给海东青一块羊筋,海东青吃饱便自己飞走,遁入夜色。
顾依随手擦一擦臂上抓痕,拉紧了衣服就卧下,打算这夜在月下度过一宿。
廊庑疾走而来的脚步声打断顾依的宁静。
“大人!您请稍候!王爷在休息,您……”
“荒谬!”凶恶的男人嗓子把宫女吓住,“一个男宠算什么王爷!叫他出来!”
顾依认出话声来自兴军节度使张仓,张仓是已逝的皇太后提拔,属于后族势力一方,当初就是他奉旨抓耶律延瑞回宫请罪,间接地帮助了耶律延瑞篡位,当然他是很不乐意的。
“景念君!爬过来!”张仓停步在院前廊下,身后有带刀侍卫数十人。
顾依懒洋洋坐起身,手搭在屈起的膝上支颊,“大人,念君不胜酒意,难以下地。”
“呸!”
顾依隔着屏风见张仓挥臂,立刻就有两个侍卫走来,把他面前屏风推开。
夜风吹起顾依袍服,张仓撇开脸又吐一痰。
顾依纳闷,自己和姓张的在前世是种了什么冤孽?
“你个奸邪小人,扰乱朝政,屡进谗言,连皇后也胆敢诬蔑!我今日取你狗命!”
张仓再挥手,侍卫们群起拔刀上来。
顾依捏指一弹,响音几不可闻,可天际随之就传来划破云层的尖锐鹰唳,紧接着便有此起彼落的狼嚎。
侍卫和张仓都下意识四面张望,顾依趁机抓起酒盏,用的是他五指已不能灵巧活动的右掌,他朝张仓扔出酒盏,‘咚’的一响,酒盏正中张仓额头,张仓连叫都没叫就仰躺倒地。
侍卫愣住,顾依吹一口哨,庭院围墙下的洞忽地冒出一匹狼,那是他的头狼小二。
小二蹦到顾依床上,警惕地盯着最靠近顾依的两个侍卫。
“大人!大人!”其他侍卫在尝试叫醒张仓,顾依没用多大的力气,张仓会一击便晕过去,顾依也是没料到的。
顾依正眼不看不敢前进的侍卫,打个呵欠才说:“带走你们大人,我就当他是喝醉了,我不说,你们不说,就没人知道他冒犯了我。”
‘景念君’这个人物现在已是朝中皆知的佞臣,他随口一句猜测,耶律延瑞就会信他,他说哪个臣子会反,耶律延瑞就发兵去讨,连皇后和伶官苟且,他说一句‘我看见了’,耶律延瑞也就信了。
侍卫们识时务,合力抬了张仓就溜。
“王……王爷……您……”宫女们看是要来摆好屏风,但都畏惧小二。
顾依甩手,“我自己回房,你们退下。”
宫女们不敢忤逆,纷纷躬身离去。
冷风吹来,顾依浑身打颤,他抱住小二,“背我下去。”
小二抖抖耳朵,回头看顾依,眼神有点幼崽时期的调皮,这表示它很开心。
“怎么了?不是找到母狼了吧?”顾依捏一把小二耳朵。
“哈!”小二淌出舌头,鼻子向顾依身后还立着的另两个屏风凑。
顾依以为崽子把媳妇带来给自己,回头一看,惊见屏风后两个人影,一大一小,人影无声无息,是高手。
“什么人?”顾依警惕。
人影从左右分开,一起走出屏风的遮掩。
顾依的视线跟随着那个大的人影,当见到这人是席墨生,他即看向另一侧。
眼前人除了是顾戚,还能是谁呢?
“大……大……”顾戚眼中噙泪,话不成句。
顾依落下狼身,膝行两步就来到顾戚身前,他捧住顾戚脸庞,顾戚张嘴就哭,“大哥……戚儿找到你了……”
“不是做梦。”顾依喃喃。
“不是做梦。”席墨生靠近顾依,给他裹紧外衣。
“戚儿。”顾依把弟弟拢进怀里,他不知自己该喜还是悲,他只想这一刻一切可以停止,不要再有任何变故,他宁愿这一刻就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一刻的欢喜,一刻的幸福,足矣,真的足矣。
X
夏季已到尾声,转眼又是人们期盼的秋收时节。
王药望着一碧千里的草原出神,想着过去的每一个秋天,他的许多难以割舍的回忆都发生在秋季。
最难忘是童年随父到山林采药邂逅迷路的顾依;最忧愁是顾依身患恶疾还奉旨出征伐夏;最痛心则是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获悉顾依死讯。
顾依死得可谓风光,赵珩追封他为齐王,把他葬于皇陵,然而对王药而言,这做法体现的是赵珩的心虚,赵珩无视顾依已下嫁给王家的身份,把顾依的遗体占为皇室所有,其中难道没有一点是怕有人企图验明遗体真身?
王药因此对顾依可能还活着抱有一线希望,顾依若活着,那定是被赵珩囚禁,他暗自起誓,无论死活,他都要把顾依带回身边,让顾依和真正爱惜他的家人团聚。
风吹草低,举目所及的远方冒出两个黑点,伴随着少年兴奋的吆喝,不多久,黑点后边出现更多黑点,王药认出最先出现的是顾武和顾琉,后面赶上的则是完颜部落的青年们。
“这俩又跑赢啦?”蒋帼捧着半个西瓜递给王药,另一半他已吃得坑坑洼洼,满胡子是西瓜汁。
王药接过西瓜,踌躇半会儿,在他身后练字的靳绍炻就给他递上一把木勺。
这时赛马的青年们都已聚集在终点线,一齐冲线的顾武顾琉两兄弟兴致高昂,接受了旁人的祝贺便又起哄再跑一回。
“他们娘敢情是有草原民族的血统吧?这看着就是属于草原的孩子。”蒋帼笑眯眯,他近来渐渐恢复了些从前潇洒豁达的本色,他嘴上说的原因是复仇大计进行的很顺利,他期盼着攻破京城、杀入皇宫,手刃赵珩以祭他葬身于大海的数个弟子,那其中有他的亲侄子。
不过,这所谓的复仇大计并不是真的顺利。
王药去年开始协助渤海的赫烈族结盟起义,人数最多的时候聚集了五百可作战的人力,私自打造的盔甲五十副,以及战马一百匹,尽管人数不多,武力却强,毕竟这支义军主要都是由擅长骑射的族人组成,背后还有王药作为军师,宋河和魏溪领兵,蒋帼负责暗杀。
义军先后占领过两处辽军重地,面对的辽军松散软弱,轻易就弃械投降,遭赶出军寨,王药不鼓励族长屠戮辽兵,这么做会引起辽朝的激烈反击,他们需以仁义之军为号,趁朝廷还未派出大军来讨时集结更多同盟,占有更广的领地自立为国,再全面攻占辽朝。
赫烈族的族长对王药的想法没有给予完全的支持,族长的主张只是要辽朝减轻对族人的征税和朝贡的物品,他直言王药的野心过于疯狂,王药没有尝试说服,他理解族长追求的是族人的安宁,他不能强迫族长为他的仇恨卖命。
于是,当辽朝派来节度使和族长谈判,王药就让族长向节度使提出三年减税的要求,节度使答应了,这义军便算是瓦解。
当时蒋帼还挺生气,想要杀了节度使,王药立刻安抚他,告诉他这节度使是他们的下一个希望。
这节度使叫完颜茗,完颜部落在女真族的地位崇高如皇族,是曾经统一女真投靠辽朝的家族,他们绝对有资格再一次统一族人,从早已**的辽朝独立自主。
蒋帼好歹不是血气方刚的蛮汉,仔细斟酌后便同意王药暂时静观情势,没料到顾霸居然偷偷选边站,还选了师傅那边,单枪匹马地擅自闯入统军司刺杀完颜茗。
幸好蒋帼及时拦住了顾霸,可那时已经惊动完颜茗,完颜茗号令统军司里数十个弓箭手瞄准师徒俩,危急时刻王药把赫烈族长带来,族长出面请求完颜茗饶恕顾霸。
那一刻,王药孤注一掷,他看出完颜茗打量蒋帼和顾霸的眼神带有赏识,他也已探听过完颜茗相当沉迷双陆棋,便提出和完颜茗下棋,赢了他便带着自己家人投靠完颜部落,输了就全家任由完颜茗处置。
结果便是现在,王药一伙人待在完颜部落,完颜茗没有亏待他们,让他们住好吃好,当然他们也不需要白养,王药能教书行医,其他人能放牧狩猎,各各都能有所贡献。
王药对蒋帼坦言,完颜部虽强大,但还不至于和朝廷决裂,他们的计划也许需要耐心运筹三五年。
“无妨,我相信先生,正好我可以用心教霸儿,他现在是突破武功的关键期。”蒋帼这么说,所以王药相信把蒋帼的仇恨暂时安抚下来的因素当中,顾霸占了相当重要的一部分。
“王大哥,师傅。”顾霸揉着眼皮走来,睡眼惺忪的模样叫人看着就心软。
“霸儿,来。”王药张开双臂,顾霸就蹭进他怀里。
“大哥给你看看……”王药小心地退下顾霸裤子察看,顾霸那次不顾危险的妄为换得了一顿板子,蒋帼打的,狠得很,王药看着很有冲动想把弟弟要回来,让弟弟和蒋帼断绝师徒关系。
蒋帼这会儿也凑过来看,顾霸不害臊,拿起王药的西瓜勺子勺了块西瓜,送到师傅嘴巴喂。
“哎。”蒋帼内疚和幸福交织的表情像个尿急的人。
“我不疼了,我想练功,可以吗?”顾霸对王药说。
坐在靳绍炻旁边正磨刀子的魏溪忍不住笑,“八公子真是聪明,师傅和大哥都哄得住。”
“这叫左右逢源吗?”靳绍炻眼珠子转。
坐另一边研究棋谱的宋河赏靳绍炻脑袋一个拳头,“只是尊师重道,八公子可没有想要逢源的心机。”
“还有点肿,再养一天就行。”王药捏捏顾霸脸蛋,蒋帼也点头赞同。
顾霸很是听话,答应了就自个儿回房去洗脸。
草原上聚集的少年们消失了,看是又再赛马,王药抬头估算时辰,差不多是时候轮到顾武顾琉习字,这俩要是还敢再赛一回,他打算请蒋帼帮他揍人。
午时将近,远处驰来数乘马,听那马蹄和马镫的铁器声响,显然都是军用马。
王药立刻起身,靳绍炻跑出去找顾武顾琉,蒋帼回房陪顾霸,宋河和魏溪站到王药左右。
马匹不多时就停在屋前,来者是完颜茗的部下。
“王公子,节度使大人有事请你过去商讨。”
王药没有犹豫,果敢的只身跟随,他是不怕,蒋帼定会派人暗中跟他。
“先生,万事小心。”魏溪和宋河面色严肃,王药为此十分感动。
到得统军司,王药很快就见到完颜茗,完颜茗自从下棋输给王药,就时不时找王药对弈,他举手投足豪迈粗犷,但为人丝毫不轻率粗鲁,对王药一直以礼相待。
完颜茗此次还是先和王药下了一盘棋,才开始谈正事。
“王公子,我得朝廷指令,前往讨伐乾州叛将萧答虎,朝廷派出的大将军是景国王,听说那位王爷已经到得乾州,手下有兵马五千,却迟迟不攻城,反而向朝廷要我带他的兵马应战,你怎么看?”
面对完颜茗突如其来的讨教,王药表现镇定,他知完颜茗留意他一家人许久,此番是终于等到机会来试探他的能力。
“听闻景国王是中原汉人。”这是王药对景国王所知情报的其一,其二就是这人是为新帝侍寝的男宠。
完颜茗颔首,“这便是我请教你的原因,同乡人也许有相通的心思。”
王药面无表情,心却冷笑,那男宠凭什么和他心思相通?
“按我想……”王药捏起一枚棋子,“那位爷是要坐享其成。”
“所见略同。”完颜茗沉声,“我可不愿做人棋子。”
王药把手中棋子放到棋盘对面阵营,“棋子只要掌握好策略,可以转而为棋手。”
“愿听先生高见。”
王药正襟危坐,“大人,此战必须打,但不能用朝廷的兵,那样功劳才会属于您。”
完颜茗沉默,王药看出他是早有此想。
“大人。”王药半垂下头,“我可以为您所用。”
X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扎营在乾州城外的大军噤若寒蝉,见不着一个站岗的士兵,此反常现象皆因中军大将有令,全军当歇于帐中,萧答虎自会弃城投降。
聚众饮酒的士兵们纷纷议论,那传闻是山神的中军大将景国王可能是要呼风唤雨吹倒城门,且瞧这漫天风雪,下得就比去年早。
“山神之说根本无稽之谈,那景国王不过就是个巧舌如簧的阉人。”副节度使张仓愤愤咬牙,他一个月前还是节度使,就因冒犯了景国王而被降职,被迫带兵支援此次讨伐,还得全程听令于景国王。
“真是阉人?”旁听的将领好奇来问,“我隔着帘子看他确是白白净净,以为只是要讨陛下欢心所以没有蓄胡。”
张仓的部下凑近来说,“那日在景王府,他衣衫单薄,我们都看见。”这人说着就在腿脚间摆了摆手,“少了那俩。”
众人轰声大笑,笑过后又开始相互交换各种关于景国王的趣闻轶事,当然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嘲弄。
“这么荒唐一个人带兵,不会把我们给害死吧?”
张仓哼鼻,“大军刚扎营他就写信讨救兵了,阉人就是满腹计谋,他要的是近来联盟越见强盛的完颜部落,女真人总说能以一敌百,嘿,那就让他们杀在前头,我料那萧答虎铁定吓得屁滚尿流。”
“这么说……跟着这男宠也不亏啊,还能得陛下重用!”
张仓嗤之以鼻,“我就不信他能得宠多久,在他失宠之前,我便咬着他不放。”
此时帐外一车经过,张仓见像是送礼的,便把推车的人叫来问,获悉竟是太上皇给景国王的犒赏,张仓揭开箱盖过目,面上的讥笑之意更盛,“送得好!”他合上箱盖,催人赶紧送去。
车子不一会儿就来到中军帐,推车的两个士兵合力抬一箱子进帐,帐中一个景国王的贴身侍卫把人拦住,命他们放下箱子。
景国王的军帐除了这侍卫便只留一个小厮,军中没人知道他们姓名,他们也不和任何人交流,几乎片刻不离景国王身侧。
扛箱子的士兵是第一次进中军帐,和军中许多人一样,对传说中美艳如狐妖的景国王好奇非常,他们趁机想偷看景国王,抬头却只看见屏风后的人影,人影端坐如塑像,左手提笔在挥毫,美艳?不是啊,这看着很正经。
“还不滚?”那贴身侍卫催促,士兵转身就走。
“哼,这军纪真绝了,不让你们攻城是用心良苦。”席墨生踢开半开的箱盖,用刀翻了一遍,便一脚把箱子踢到边上。
“什么东西?”顾依自屏风后发问。
“女人衣饰。”席墨生回得漫不经心。
顾依浅浅勾唇,落笔写下最后一个字,坐在他身边的顾戚替他拿走笔,给他一枚印章。
席墨生抱着臂膀走到屏风后,念出顾依写的字。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1)
顾依的字写得潇洒流畅,劲道虽弱,但柔而不虚,席墨生能看出几分当初那个旗面上的‘景’字所散发的勇武决绝之气。
印章提起,赭红的一个篆体景字浮在纸面。
“耶律延瑞让你天天给他写,怎不见他给你写?”席墨生拿起纸放到另一张桌上晾干。
“你怎能奢望帝王对你礼尚往来?”顾依又摊出一张空纸,这次他以右手执笔。
“大哥……”顾戚轻唤。
“我就试试。”顾依费力地调整手指,席墨生伸手过来替他摆好,他稳住了一会儿,但抬手笔就滑落。
“不急。”席墨生拍拍顾依肩头,在顾依身后躺下,“待时机成熟,我们就去找王药,他定能治好你的手和脚。”
顾依换回左手拿笔,强颜欢笑,“嗯,不急。”
“师傅,我们要怎么找王大哥?”顾戚掀开师傅遮眼的手。
席墨生揉揉酸涩的眼,含糊不清说:“我去过离岛师门,见到我师兄侄子的墓,他回去过,但又走了,我想他应该在海上,要打听的话得买艘船出海,我那会儿一穷二白,买条轻舟还行,于是就改变计划,先找你。”
“渤海有船。”顾依心念一动。
席墨生坐起身,“那里要是打仗,耶律延瑞会不会派你去?”
顾依摇头,“渤海是经商要地,对朝廷很重要,王上不精明,但也不愚蠢,我这样子,他是不可能让我担负重任,只会要我来打萧答虎这种小角色。”
“那你给他看看真本事啊。”
顾依一边挥毫,一边苦笑,“本事太张扬的人下场得多惨?你当我还不知道怕?”
席墨生歪歪嘴,“好,会怕是好的,没事,我陪着你再等等。”
胸口泛起暖意,顾依会心微笑,他静下心细细描绘,一只小巧的燕子和一只神气的大雁跃然纸上。
“大鸟儿!”顾戚调皮地挂在桌案边上学大雁展翅。
顾依在燕子眼瞳点墨,“你是燕子,大雁是你师傅。”
席墨生手指蘸墨,在两只鸟儿上空的留白涂写一个潦草的‘龍’。
次日,完颜部落的人马抵达军营,完颜茗亲自来见顾依,说不需要朝廷一兵一卒,他率领他的族人就足够讨伐萧答虎。
军帐中还有张仓等几员大将,顾依依然是藏身在屏风之后,这回他长发披散,斜倚榻上,映在屏风上的影子形同女子,慵懒魅惑。
“听闻完颜部落长喜好双陆……”顾依拈起双陆棋盘上一枚马棋,“打完仗,来陪我下几回如何?赢了我送你狐裘。”
张仓哼笑,另外几个大将也偷笑。
完颜茗冷冷回应:“带兵出征,我不碰儿戏,你若太过无聊,大可和我麾下军医对弈。”
“军医?”顾依放下马棋,仰躺着翘起腿,“正好,我腿脚发麻,想请医师推拿,你叫他来吧,我要是满意,再送你锦衾。”
“打完了再说。”完颜茗不多应酬,说完了话就走。
“扫兴。”顾依拉起被子裹身。
那之后仅过去三天,顾依便收到军报,完颜茗打入乾州不久,萧答虎就主动招揽完颜茗为友军,说他看见完颜茗军中有曾起义叛辽的赫烈族人,便相信完颜茗也有反叛之心。完颜茗没有接受招揽,雷厉风行地把萧答虎擒拿,却不带回给顾依,而是自己占据了乾州城。
得知此消息的张仓立即就冲进顾依军帐喝骂,指责顾依昏庸无用,竟让完颜茗摆了一道,不但抢去功劳,还缴获萧答虎的所有军用物资。
顾依任由张仓乱吠,顺便下令班师回京,他的五千兵马没有一点损失,军粮亦没有过分消耗,他再见到耶律延瑞只需撒娇讨饶,再让耶律延瑞开心几个晚上就算完事。
“你就非得这么讨好那个色胚?”席墨生趁顾戚不在时尝试劝过顾依。
顾依对此本来已是麻木,可当知道也许还有机会见到王药,他便羞愧至极,然而这是他当前保证自己和席墨生师徒都安全的最直接方法,他不敢冒险尝试其他途径。
“迁都没那么快,我想王上未来几个月都不会找我。”顾依试图让席墨生安心。
“大哥——”顾戚从帐外进来,席墨生把到嘴的话收回去。
顾戚跑到顾依榻边,把一个红木盒子放到桌上,“外面有人说完颜部落长的军师给大哥送礼,我不想他们来打扰大哥,就给大哥拿进来。”
顾戚说着要开盒子,席墨生一把抢过来,看都不看就扔,“军师最擅长气人,一定不是好东西。”
“多心了吧。”顾依见盒子掉出来的东西只是一副双陆棋盘。
数日之后,顾依在返回中京的路上于客栈落脚,正好这日天晴,他打开窗往外看,刚好看见席墨生和顾戚在徒手过招对练,他不想打扰,就戴上面纱,柱着拐杖到后院去透气。
后院几个本该把守的士兵围坐一团下着双陆棋,见顾依出来就一哄而散,跑走时还各各偷眼看,顾依寻思不如戴个丑陋的人皮面具来给他们欣赏。
其中一个士兵胆子大,哈着腰走到顾依面前,“王爷,这副棋盘是在您军帐捡的。”
顾依看一眼棋盘,认出是完颜茗的军师送的那幅。
“棋盘上有给王爷的信。”士兵凑近要奉上信笺,顾依抬起拐杖阻止,再点着走廊围栏示意放在上边。
士兵不敢冒犯,放了信就灰溜溜离开。
顾依闲来无事,便把信拆开,信纸摊开的一霎那他既愣住。
“戚儿!”顾依大叫,不消片刻,席墨生和顾戚就赶到他身边。
“这……”顾依拿着信的手不自禁颤抖,说话也口吃,“是……夫……夫君的字……”
席墨生拿过信来看,信上内容是规矩的问候,以及表示有机会定会和景国王对弈,信件署名是王依。
“王依?”席墨生想说可能是巧合,顾依已经抛下拐杖,爬着回房。
“是夫君!”顾依在顾戚的协助下把外衣穿好,“赫烈族在渤海,夫君若和蒋兄漂流海上,有可能登陆渤海。”
“这么一说……”席墨生抬头望天,“真有可能啊。”说罢,席墨生就把顾依抱起,带着顾戚离开客栈,再找到一辆马车,回头往乾州赶去,马不停蹄,次日天明便抵达乾州。
顾依见到城外守门的兵卒就急着问,“我要见你们的军医,王依!”他难以镇定,还没等到回答就想下车乘马。
如果王依就是王药,顾依不想再慢吞吞地等人把‘王依’带来见他,他无数次地离开王药,王药都在原处等他,这一次他要信守离开前的承诺,自己回到夫君身边。
席墨生较为冷静,他把顾依留在车上,“先别急,你这样会惹人疑心。”
席墨生转而对完颜茗的人说:“王爷身体不适,听闻你们军医医术高明,想请你们军医来看。”
“你说的是王公子吧?他今早上出城说去采药。”
席墨生耐心地问明去向,顾依可等不住了,他爬到马车前头,从马屁股爬上马背,顾戚不敢拦他,还帮着他。
席墨生发现的时候,顾依已经解开马绳,转眼就策马奔出城外。
天空又开始飘雪,顾依跑进深山,吹哨子唤来一直在附近远远追随他的狼群,他落下马,撕开身上衣物,要狼崽闻他身子。
“找王药,找王药。”顾依给崽子们下达他第一个教会崽子的号令,他担心狼崽已不记得王药的味道,他只能打赌王药身上带着残留有他味道的物品。
狼崽听了指令就散去,顾依这才发现他的马被狼吓跑了,只得柱拐前行,没多久他的皮肤已冻得发青,他却不觉得冷,反而满腔热血澎湃,他已许久没有感到自己活得如此实在。
风雪持续不歇,顾依走到哪里都只看见枯树白雪。不确知过了多久,顾依发觉自己迷失了方向,他想呼喊,喉咙却刺痛难忍,吹哨则更为困难。
“夫君,我迷路了……”顾依在原处打转。
后悔。
顾依后悔自己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机会都不威胁赵珩把自己放走?
后悔自己心甘情愿被囚于皇宫,傻傻地以为赵珩对自己的承诺包括自由。
错了。错付了。血亲又如何?自己的娘会有这般下场,还不都是因为自己亲爹的懦弱?赵珩和他爹是一样的,是个弱者,弱者才会想方设法铲除强者,强者寻求强弱共生的法子,王药就是强者,他甘愿牺牲安宁,以安抚赵珩的不安,耐心地等待赵珩放手。
结果强者的坚强,败给了弱者的恐惧。
“夫君,我们重新来过,我会了,我学会了,我错了,你原谅我……”
顾依终于倒下,他吃力地匍匐前行,直到再无力气。
眼前隐约似乎有一排马走过的蹄印,漫天的雪花正一点点把印子隐去。
会不会这一切都是梦?醒来的时候自己还在瑶华宫。
如果这真是梦……
顾依又撑开眼皮,“醒醒。”他拍打自己面颊。
如果是梦,那就还有转机,逃出瑶华宫,只要自己想活,就能活。
顾依爬到一棵树下,靠着树坐起身。
“我迷路了!”他嘶声喊,再尝试吹出口哨。
鹰唳破空,云层被风吹散,阳光打在大地,映得沉静的山林雪景美如仙境。
海东青黝黑的羽毛落下数片,顾依无意识地让视线追随羽毛移动,眨眼间,他发现银白大地立着个静止的黑影。
黑,从来不是王药喜欢的服饰,他总是一袭白袍,顾依可以轻易在混乱的军营中找得见他。
“哥哥。”那年秋天,在山里迷路,顾依找到王药,王药那时的模样和这个黑影重叠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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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药看见一匹狼的时候,以为自己前功尽弃于此。
可后来又出现了七匹狼。绝对不是巧合。
王药拿出随身药囊,里头是顾依曾经长期服用的药,狼群闻到药味就聚到他身边,他很快就认出这些果真是顾依的崽子。
“依儿!”风雪之中声音传递不出,王药还是不停地喊,直到喉咙沙哑无声。
狼崽聚起又分散,王药跟着小二走,走了很久都没见到顾依。
“他活着吗?”王药问,但他不理解狼崽摇尾代表何意?
风雪减停时,王药发觉自己走得太远,靳绍炻会找不到他,他冷静下来思索,狼崽也许是很早就被放生,再自己回到北方。
“小二。”王药停下脚步,“我不能再跟你走,我在山里会冷死。”
小二看王药不走便在原处坐下,王药靠过去,它便又走。
王药继续跟,并在树上刻下记号以免迷路。
鹰唳吸引了王药的注意,他抬头看见是只纯黑的海东青,这可非常稀有。
海东青飞出了视线范围,王药收起下巴,惊觉小二不见了。
狼崽浑身沾了雪,若跑远就难以辨识,王药便努力睁大了眼看,怕自己只是一时看花眼。
几片海东青的羽毛从天空掉落,王药想带回去给霸儿编手环,他伸手要接羽毛,却蓦然呆滞,羽毛从他掌沿飘落雪地。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居然出现个红色人影,是艳而不俗的海棠红,顾依很适合这个颜色,他却总爱穿一身暗淡的黑。
王药走向红衣人,那人披头散发,若隐若现的脸庞苍白如瓷,也许是迷路的姑娘家。
“哥哥。”这声熟悉的呼唤,是幻听还是回忆?
“大哥——”不知哪里传来一把少年嗓音,一样熟悉得很。
“顾依!你个混蛋!在哪里啊!”席墨生,这是席墨生!
不是幻听,不是回忆。
王药跑向那个呼唤自己的人,把那人凌乱的头发梳开。
——依儿,你看看你这万缕千丝,可都是足以困人心魄的网。
这万缕千丝之下,露出王药牵肠挂肚的倾城容颜。
“我的夫人。”王药泪如泉涌,此前他不记得自己何时哭过。
顾依豁然绽开笑颜,他不敢哭泣,他怕他的软弱又一次把幸福遗落。
人生不会再有这样幸运的一次邂逅。
顾依警惕自己,这会是他最后一次和夫君重逢,是最后一次失而复得,此后他将不可以再失去。
“夫君,我回来了。”
(1)《燕歌行》曹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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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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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虚妄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