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拟舱开启时, 舱外还余乌泱泱一堆虫留在考场,顾遇方一出舱,场内无数视线便齐齐看了过来。或惊讶, 或赞佩, 或仰慕。
这些早早淘汰的考生们,通过场内屏幕直播, 观赏毕整场赛事,要说最令他们意料不到的,莫过于整场雄虫的表现了。
也才下舱的莫尔,隔着重重虫群望见顾遇,遥遥招了招手。
顾遇冲他淡淡一笑,也算作回应。
场上搭档了三天, 这点默契也还是有的。
才出考场, 甚至来不及庆祝或修整,巴德中将便派虫唤他过去。
顾遇走至考场门口, 雨幕阴沉连绵, 雷声隐约轰鸣,还未断绝的雨季将他从晴空万里的考场拉回了现实。
顾遇踏着实地,有了一点真实感。
赖恩上尉远远在雨中等候, 见他出来, 忙上前,将手中的另一把黑伞与外罩的军外套,一样一样递与他,方有余闲朝他立定行了个军礼:“中校好!军团上下已经收到您的调遣令了, 恭喜您顺利晋升成功!”
顾遇将外套随手罩在身上披好,黑伞倏然撑开,随口问:“巴德中将找我什么事?”
赖恩挠挠头:“这……这我就不知道了, 中将只是让我来接您过去,其他的一样没说。”
顾遇点了一点头,撑着伞在喧哗大雨中静静走着,看着雨点稀稀疏疏溅在裤脚上,点起一朵朵泥花,他心中已隐约有了猜想。
接驳越野车候在不远处,上车后走了半小时,方到第五军团第十师指挥部大楼。
愈到日暮,天色愈渐阴沉,黑云堆积天空一头,趴伏在模糊的天际相连处,模样森冷,像黑暗中吞噬一切可能微光的兽。
指挥部大楼正罩于这团团黑云下,就连这里的惊雷也响得内敛,听着呜咽,压抑在喉哽间。
这个时节大楼里尤其空旷,来往办事的军虫并不多,雨伞被顾遇拿在手上,凝聚的雨滴一路嘀嗒掉落,连线了一地。
他另一手则戴上光脑镜片,开始给他家少将发去自己已通过考核的好消息。顾遇唇角一直带着笑,并未注意前路,身后赖恩提醒,才发觉已走到了头。
跟空旷的走廊不同,巴德约他见面的办公室外,却站齐了一排整齐西装的雌虫们,看起来穿着像某个讨厌协会的干事。但顾遇有些不确定,因为他们之中并没有他眼熟的。
“顾雄子,您好。”紧临着门侧立的雌虫朝他弯下腰,右手恭敬地置于胸前。
这个称谓让顾遇微挑了半边眉,显出了些许兴味的模样。
在军部时至今日,还是第一次有虫这么唤他。
那名雌虫替他打开房门,态度恭敬,视线也只停留在他胸前:“会长已等候您许久了,顾雄子请进。”
会长?
话已至此,顾遇再猜不出里面的是谁,他就白当这么多年雄虫了。
门开后,远远的办事桌后,正稳然坐了一位黑发碧眸的雄虫,身后还侧立了两名军雌。随着顾遇的视线看来,那只雄虫也抬起了头,恰好与他视线相撞。
这种感觉并不好,因为顾遇很不耐烦这只雄虫。比对待布莱恩,还要不耐烦。
雄虫保护协会会长孟深知,年纪与布莱恩不相上下。可除了眼角不易察觉的细纹,看得出岁月在他脸上残留的痕迹,其余竟像未遗雕琢,比起布莱恩看上去年轻不知多少岁。
一般,顾遇称呼这种虫,为老妖精。
他的态度也不比布莱恩强势,而十分温和儒雅,气质温文,跟你谈话时,像家里慈祥和蔼的长辈。
“顾雄子,等你多时了,快请坐。”孟深知温和地说。
顾遇看向旁边的沙发,方才注意到也坐那儿的巴德中将。巴德自觉这场合不该有他,站起身朝孟会长告辞,与顾遇擦肩而过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并不言语,却带着无可奈何只有安抚的意味。
巴德的职位与权力远大于孟会长,但可惜在,孟深知除了自己是雄虫外,也不是一般协会的会长。
——是代表帝国上下所有雄虫的协会会长。是这个稀有珍贵群体的最高代表。
巴德不得不给他留足面子。
“好了,无关虫员已经走了,现在该聊聊我们的正事了。”孟深知脸上带着怀念,看顾遇的眼神如亲切的长辈,“我们许久未见了吧,顾雄子?”
可别,可千万别。
顾遇支着脑袋,懒得把白眼翻给他,靠坐在沙发上,坐姿歪歪扭扭,身上一身挺直的军装也束缚不了他懒病发作的灵魂。
不知为什么,一看到雄虫保护协会的虫,他就无比犯懒,还没开始谈话就困得想睡觉。
他可和孟深知谈不上多熟。至少比起布莱恩,没那么熟。
除了雄虫保护协会会长的名头,孟深知还是孟家主家的实际掌权者。孟家算得上老贵族里门楣深望的了,比起刚钻出的新贵们,犹如小巫见了真正的大巫。
即便老贵族圈子一日混得不如一日,在帝国的地位犹如尴尬的皇室一般尴尬。但底蕴深厚,品位高雅,修养更不用说,只看顾遇这种虫,骨子里都种下了贵族礼仪的潜意识,就知道这一派头他们端得有多好。
无数刚发迹起来的商业大腕、资产新贵,钻破脑袋也想混进这个圈子里。常言道,越是暴发户,越想给自己安上“Old Money”的名头。
而穷酸老贵族们为了谋得家族繁荣,也往往被迫下水,和这些他们眼中土掉牙的暴发户们接触。
孟家,门庭望族,老贵族中的老贵族,尤其受这些资产新贵们巴结。有钱虫们企图得到他们的些许认可,日后在上层圈子里便可打着高修养、厚底蕴的名头横着走了。
但望族怪不得是望族,孟家即便与新贵土豪们接触,也是老贵族里架子端得最好的,丝毫不自己上赶着掉价。
说起来,他哥顾奚的雄主孟留,也出身孟家。不过并非主家,只算其中一个血缘较近的旁支,孟深知算起来,还是孟留的叔父。
细看起来,他俩相貌也有几分相似。只是嘛,这性格就说不上什么关联了。
顾遇只是半睁着眼,懒散倚着沙发,目光倦怠地对上他的视线。
任何虫都能从他眼神里读出不耐。
但孟深知还能继续和蔼斯文地说下去:“许久不见了,顾雄子这性格还是没变啊,我还以为你进了军部,能有多改头换面呢,看来也还是我熟悉的那只雄虫啊。”
顾遇支着侧脸斜视着他,很无恭敬的意味,傲慢懒惰且无礼,嘴里还轻呵了一下。
带着“我就静静看你还能说出什么屁话”的含义。
孟深知身后的两只军雌都觉出了难堪,对上白发雄虫斜视来的视线,有些不自在。
孟深知自然不是白长了这么些年岁,对顾遇这种毛头小子的无礼并不放在心上,模样始终一般无二的儒雅:
“对了,还没给顾雄子介绍一下,我身后这两位少校,刚从其他军团调任过来,以后在军中侍候你,也比陆中将方便许多。”
顾遇:“嗯?”
他脸上带着尤其迷惑,仿佛孟深知说的不是虫话的表情:“你在说什么鬼话,尊敬的孟会长?”
尊敬的孟会长恰到好处的“咦”了一声:“没有虫跟您提起过吗,尊敬的顾雄子?我们协会已经为你定下了两名雌侍的虫选,所以我这才把两名少校引过来,与你认识认识啊。”
“毕竟,他们现在可是你的雌侍了。”
顾遇跟他虚以委蛇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稍稍起身坐直,似笑非笑了一下:“孟会长,你以为我是那种单纯好搪塞的三岁雄虫吗?虽然我学识不高,可也算熟读帝国法律。”
“没有我签字点头,《帝国雄虫保护法》不会允许你们单方面给我建立任何婚姻关系。”
孟深知儒雅的面皮未撼动分毫:“自然,所以眼下只需要你点个头,顾雄子,这两位雌侍便属于你了。”
顾遇淡淡吐出自己的回复:“滚。”
他起身要走,那两名军雌开始不知所措。
孟深知微弯的眉眼也平了下来,终于显出他冷厉独断的面目:
“顾雄子,不要拿任何保护法说事,帝国只会保护履行了义务的雄虫,而你——履行了义务吗?”
顾遇停下脚步,转身,踩着军靴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双手撑着桌面睥睨着他。
“我已履行了所有我该履行的义务,也请你们,不要再拿任何义务跟我说事。”
跟这群事精打交道这么久,顾遇已深刻明白,雄虫保护协会口里的义务就是个框,什么都能往里装。
追根究底,法律关于义务的界限太多暧昧,更多基于虫族的共同认知。但既然暧昧,顾遇便也能钻这个暧昧的空。
他骤然转变的气场,确实令离他最近的孟深知有些不适,皱了皱眉:“看来,顾雄子眼里的义务,和我们虫族大多数虫眼里的义务,有所不同啊。”
“不要拿一般虫和我比。”顾遇冷笑了一下,“你究竟想做什么,不要绕圈子了,爽快点摆上来吧。”
孟深知勾起一点笑:“顾雄子确实是聪明虫,那我这个老家伙便不卖关子,实话实说了。”
“布莱恩副会长和你签定的约定,仅代表他一方意见,并无法代表我们整个协会。”
“况且,顾雄子和他约定的好像是五年后,能否改变帝国法律?我们不要谈五年后,我只想和你谈还未改变的当下。”
“顾雄子是否把现实想得太过理想?兰德尔元帅是招你进了军部,可进了军部以后,怎么办?我不反对你们这些年轻虫想要改天换地的雄心壮志,可现实是——雄虫和雌虫到底不同,就光谈谈你的发情期,要怎么办?”
他稍稍撤后,靠着椅背,好整以暇打量顾遇。
“顾雄子,我是来诚心帮你的啊。你想要在军部长久地待下去,发情期这问题不可避免,眼下还没出任何问题,可以后呢?”
“万一某次任务途中突发了发情期,怎么办?就算不是突发,军虫的天职便是听从命令,难道你要你的上司每次给你发派任务时,都得避开你的发情期吗?”
“那顾雄子,相比之下,你的雄心壮志是否显得太过儿戏,就像小学的过家家游戏呢?”
顾遇俊美的眉眼沉了一沉,顿一顿道:“我会听从一切调令,即使万不得已,也还剩抑制剂存在。”
“顾雄子,你要搞坏你的身体吗?”孟深知吐字斯文,丝毫未有他言语的担忧之色,“抑制剂呀,这东西也终究有失灵的一天,你的身体长此以往终会产生抗体,那之后怎么办,顾雄子?”
“不如——看看我给你的最佳选项。”他将桌面上的一张纸,用两指推到了顾遇跟前。
顾遇低头看清,这是两位少校的调遣令,委派来做他的副官。且已然盖上红戳,板上钉钉,签了第四军团长韩易的名字,和他所在第五军团第十师师长的名字。
第四军团,是这两名军雌原在的单位。
校级以上军官的调遣令,最低需要军团长的签字允许。而委派令,则只需顾遇的顶头上司第十师师长签字即可。
孟深知这才是真正的有备而来,把所有退路都给他堵死了啊。
他绝对知道无法强迫顾遇点头,此行的真正目的也因此并非要给他纳雌侍进门——从头到尾,都是冲着他副官的位置而来。
顺便,施以精神压迫。
反常的,顾遇竟望着调令低低一笑。
孟深知冷了神色:“你笑什么?”
顾遇抬头,懒懒地俯视他:“一个中校最多有两名副官对吗?”
孟深知愣了一愣:“是。”
顾遇手指扣了一扣那张薄薄的纸:“那你都说我是雄虫来当军虫了,得和雌虫们不一样,那我再多要一个没关系吧?”
孟深知警觉,半眯起眼,仰望顾遇:“顾雄子,副官的军衔可必须是少校啊。”
“我当然知道。”顾遇笑得十分无害。
孟深知要给他安插两个副官来,虫到了他手里,难道尊敬事多的孟会长还能管得了他?顾遇早已看透,他最大的本事,也不过是给他硬安来两个他手里的虫,顺便加一顿顾遇压根瞧不上的精神恐吓。
说白了,只要他不点头,任何雌虫都进不了他家的门。
副官是很重要的助手,可他难道无权决定用哪一个吗?
冷落空置,视若无物,便能叫孟会长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们既然上赶着来讨嫌,就不要怪顾遇不给好脸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