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吹进,一上一下地拂动雪白的窗帘。
面貌冷峻的男子在昏睡中皱了皱眉,搁在床沿的手指动了动。
床边椅子上打瞌睡的顾遇随即惊醒。
他的手一直包裹着男子的五指,感受到手指的颤动,脑海里的瞌睡虫立马被驱赶到九霄云外。
“陆……沉?”
顾遇打量着枕头上那张沉睡的脸,试探地唤了一声。
下一刻,男人单薄的眼皮随即掀开,眼神仅迷糊了一瞬,沉如黑潭的双眸便瞬时清醒,清明得仿佛不曾沉睡。
然后,顾遇就感到手上一股力使来。
刚醒来的陆沉对周围一切还保有战场上的警惕,对靠近的所有虫充满敌意。
顾遇没有松开手,而是轻轻捏了捏他手心。
熟悉的动作,让陆沉的理智彻底落回脑袋里。他的眼神抬起,看清眼前虫真是自己的雄主,诧异不已。
“雄主?你怎么在这?”
顾遇见他要起身,赶忙替他垫起枕头:“你感觉怎么样?我马上叫医生来。”
陆沉扶着沉沉的脑袋,拽住要往外走的他,问:“我睡了几天?”
他的意识还记得造成自己躺在这儿的元凶——那场亮如白昼的相撞。也还记得自己醒来,医生对他下的诊断。
最后一场昏迷是手术台上,医生要替他取走嵌入腿中的机甲残骸,打了麻药。
这场手术后,他就应该被转入后方的军医院了。所以现在,他是在军医院?不对,为什么雄虫也在这儿?
顾遇见他脑袋昏,连忙扶住,又把桌上的水杯递给他:“你睡的不久,我来时你刚刚做完手术,现在睡了三天了。”
“本来该睡两天麻药就过去了,”顾遇又说,“但你应该是太累了,所以一直没醒。”
顾遇有些心疼,伸手理了理雌虫额上的碎发,将它们别到脑后。
陆沉没有接下水杯,而是沉沉地盯着他:“这里还是军医院,你来战场了?”
顾遇讪讪地把水杯放回去,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应该是吧……但这里太靠后了,一点战场的感觉都没有,我都没觉得是。”
好巧不巧,突然头顶一阵轰鸣声呼啸而过。一架战斗军舰刚巧路过医院上空。
这就很尴尬了。
陆沉看着他,一只眉上挑,好像在问“这就是一点战场的感觉都没有”?
顾遇又把那只水杯攥在手里,干笑了几声,求生欲超强:“我说它今天才路过,你信吗?”
陆沉的回答是又挑起了另一边的眉:“我记得跟你说过,战场很危险,就算是后方你也不该……”
顾遇现在心虚得不行,忽然急中生智:“啊!我还得找医生来,医生说了你醒了就得叫他的,我这就去!你先喝口水,不急。”
顾遇把水杯又塞回了陆沉手里,风一般地跑了。
查尔斯如果有生之年,能见到顾遇这懒到惊世骇俗的孙子用“跑”的姿势,估计惊得下巴都会掉地上。
窗帘仍被风吹得一上一下。
陆沉垂下了单薄的眼皮,静默一会儿,掀开了被子,静静地看着自己那双被裹着纱布的腿。
这种感觉近乎于自虐。陆沉自诩是一个很冷静的人,常年待在战场的经验,使得他总能比常人更会逼自己适应不同的情况。
不过是瘫痪了而已,陆沉想,至少他命保住了。
明明在机甲失控那一刻已经想到了后果,不过是瘫痪了,再也无法站起而已……
“哐当”一声,陆沉看着手中的水杯被自己扔了出去,玻璃渣同水花溅到雪白的墙面上。
而他沉着幽黑的眸,面色水一般的平静。被下的双拳,却紧阖着握紧。
*
“顾雄子,您慢点,等等我们!”身后呼啦啦跟着的医生护士唤着跑在前面的雄虫。
顾遇有些不耐烦,又压着脾气。
他竟然忘了这茬!陆沉肯定知道他双腿出事了,这时候他就该一直守在他身边,不给他机会东想西想。
靠,顾遇你他妈真是没长脑子!
他正甩开身后一大堆虫,往前冲着,要到门口时,突然拐出一只身穿军装的雌虫,盯着手里的一张白纸没看路。
顾遇差点和这只没长眼的虫撞上,幸好急急刹住,停在了病房门口。
拿着体检报告的柳真惊了一跳:“顾雄子?您跑这么急做什么?”
他又忽然意识到什么,心虚地把手里的报告往身后一藏。
顾遇一看就知道他不对劲:“柳副官,你手里拿着什么?”
“没、没什么……”柳真的反应更像坐实了有什么,但顾遇还来不及和他追究,就听里面“咚”的一声沉闷落地的响动。
“陆沉!”
顾遇一惊,推门而入,便发现原本坐在床上的陆沉掉到了地上,撑着床沿费力地想站起来。
可无论他怎么使力,都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跌倒。
“怎么了怎么了?少将怎么了?”柳真的脑袋绕过站在门口的顾遇,想往里面瞧。
“哐啷”一下,顾遇直接向后将门阖上。幸好柳真及时把脑袋伸回来,否则就直接卡那了。
柳真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捏着手里这张纸,有种说不出来的微妙感——
具体来说,就是如果顾遇不是只雄虫,也不是他们少将的家属,他早就一句“你个孙子”地破口大骂了。
后面好不容易跟上来的医生护士们也懵了:“这里面怎么了?怎么突然把门关上了?”
“你去问那孙……”柳真咽了下去,“顾雄子去。”
房间里,陆沉停下动作,任自己跌倒在床边的地板上,看着走过来的顾遇,黑眸沉了沉。
“你不要过来。”陆沉有些抗拒地说,“这里有玻璃,你不用过来,我自己会站起……”
他的话突然卡在了喉咙里,无法上下。
因为顾遇走过来蹲下,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他。
白毛脑袋蹭在他脖颈上,顾遇的语气听上去比他还难过。
“我就要过来,我就要抱你……你不能让我不过来,不能让我不抱你……”
陆沉听着他难过的声音,素来镇静的样子也慌了慌,回抱他安抚:“没有不让你过来,是这边有玻璃,我怕你扎着。”
顾遇双手扶着他肩,上上下下打量完他,确定虫没事,才偏头扫了一眼地上碎成渣的玻璃片和大滩水渍。
陆沉解释:“我只是想收拾一下,不让你看出,但现在你看到了……我收拾不了。”
“我来收拾。”顾遇二话不说。
他想把虫扶回床上,陆沉却按住了他的手,沉沉的眸子看着他,冷静地把事实再复述给他一遍:“我说——我站不起来了,雄主。”
不是一时,是永永远远站不起来了。顾遇懂得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怕单纯的雄虫还没能理解清楚这一点,又用行动证明给顾遇看。陆沉想撑着站起来,一瞬跌落,不过这次落进的却是雄虫的怀里。
顾遇从身后抱紧了他,脑袋深深埋进他颈项,声音有些颤抖:“我知道,我知道了。不用给我看。”
陆沉是自尊心多么强的虫,让他说一次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带来的痛苦不亚于那伤痕切肤的痛。
陆沉默了默,垂下眼帘,徒然动了动嘴皮。他无用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说出“那你还要我吗”的话。
顾遇却开口,从身后抱着他,声音贴着他的耳畔带着湿气拂过。
“没事的,没事的。”他喃喃,语气又逐渐郑重。
“陆沉,从今以后,就让我来当你的双腿。好吗?”
虫生际遇一向是很神奇的。换五年前,顾遇绝对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对一只虫说这种话。
这么认真,这么担心。
“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顾遇的头抵着他的后颈。
他是懒,对生活懒,对感情也懒,但对内对外一向两幅面孔,渭泾分明。
他和陆沉爱的方式不同,甚至完全是两类虫。顾遇从来不觉得内心和外表一样强大的陆沉,需要从他这获得安全感。
但现在看来,似乎是他以为的偏了。
若没有今天砸了杯子又摔下床这一下,迟钝如他,也许已经被陆沉平静的表面骗了过去。
陆沉背对着他红了眼圈。雄虫今天突然直白的表白,把他打得个措手不及——顾遇以前一向很少说这种话。
他恍惚觉得自己像个泡沫,所有情绪皆被雄虫的话一戳就瞬息破灭了。
陆沉骨节微凉的手指顿了顿,缓缓移到顾遇环在他身前的手背上。
顾遇顺其自然,展开手与他十指相扣,又在他耳畔轻声问:“好吗,我的雌君?”
陆沉用后脑勺对着他,沉默了半晌,才轻而郑重地点了点。
顾遇将他的手捧到自己面前,贵族风度地俯下头,吻了吻雌君的手背:“那我的少将,现在小的我有这个荣幸送你回床上,让医生进来替你看看吗?”
陆沉偏头,看着整个白毛脑袋都搁在自己肩上的雄虫,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别阴阳怪气,好好说话。”
说着,他轻轻扯了扯顾遇脑袋后面梳歪了的长马尾。
“遵命,我的雌君!”
顾遇也笑了,煞有介事地冲自家长官行了个毫不标准的军礼。将他扶上床,才又去开门,把门外一圈侧耳听墙角的虫放了进来。
柳真早将报告折好放进了军装上衣的口袋里。进来后,他看着顾遇沉着脸向医生询问,又看看上司陆沉,欲言又止。
陆沉注意到他的异样,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柳真立马挤眉弄眼,用手悄悄指了指和医生站一起的顾遇。
陆沉懂了,他这是有话要背着雄虫说,于是拿起桌上的单眼镜片,置于眼前,连接光脑。
顾遇看是看见了,以为他是要忙军团的事,也就继续和医生探询康复的可能性了。
医生是只常年在军医院任职的雌虫,对这种残了双腿、没了胳膊的情况早见怪不怪。只是这次有所不同,他丝毫不敢马虎。
要知道现在这位残了双腿的,可是陆沉少将啊,军部五位大佬之一的第五军团长,赫赫有名的帝国骑士啊。
别说他是陆沉少将的粉丝,他全家都是陆沉少将的粉丝。
帝国议会和军部也对陆少将的病成天问东问西,保持高度关注,每出一份报告都得再三核对才敢发上去。这几天下来,作为陆少将的主治医师,他压力大得差点头发都掉了几斤。
手术前,他已经郑重地和当时一身血迹送来的陆少将说明后果,腿要么截掉,要么留下,不过后半生只能瘫着。
陆少将当时执着地要留着,现在想来……
医生看了一眼眼前这位年轻俊美的雄虫,心里叹了口气,想来也是为了这只雄虫。
毕竟若是他再年轻个十几二十岁,也得被眼前这雄虫迷得神魂颠倒,何况外面那些好像八百年没见过雄虫的雌虫们?这么多情敌,陆少将若没了腿,光是外观上都得逊色那些雌虫许多。
雄虫问他有没有康复的可能,医生还是那个答案:
“可能性很小,若是坚持每天服用修复液,做些强度不大的复健活动,或许将来某一天还能站得起来。但像健康虫一样走路、生活,基本上就已经……”
医生言尽于此,当着陆沉少将的面,没有说完。
顾遇面色凝重,又不敢对着陆沉太过凝重,于是背对过去,对医生道:“您能把具体推荐的修复液牌子发给我吗?”
第一次见到这么关心雌君的雄虫,但想到陆少将接下来可能面临的命运,医生心里叹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那我加您光脑?”
这边陆沉其实没怎么注意到顾遇凝重的脸色,他正戴着镜片,用光脑和柳真发消息。
[柳真:少将,电子版的体检报告我已经发给您了,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难道还有什么,比现在更糟糕了吗?
陆沉点开文件粗略看了一眼,知道身边雄虫还在,面色还称得上平静。
其实受伤时他已经有了感觉。陆沉低头,手放在包扎了纱布的腹部上。
他昏迷时,隐约感受到机甲残骸重重撞到了他腹部,那阵剧痛似乎直到现在还能感受到。
报告上白纸黑字地写着:腹腔黏膜受损严重,日后孕育可能为零。
即使有预料,但真正看到底下最后的结论又是另一回事。这份最后的打击让陆沉眼前黑了黑。血流上涌,满腔情绪复杂,悲痛恼怒一起冲挤在脑子里,可又如何?
他无从发泄,发泄也无用。
雄虫还在身边,陆沉闭上眼,任眼前的黑暗渐渐过去,喉中苦涩腥甜,说不出一个字。
他摸着腹部的手紧紧蜷起,深吸了一口气。
柳真心惊胆战地一直小心观察着陆沉,但有虫在又不敢出声询问,毕竟这件事现在连少将雄主都不知道。
他一直小心瞒着,不敢走露消息。但又能瞒多久?
对于虫族来说,没有比无法繁衍更大的罪了。
哪怕顾雄子不娶其他雌虫进门,雄虫保护协会也会强压着他们,让无法生育的陆少将点头,送其他雌虫进门。
能和一个S级雄虫坚持一雄一雌五年,陆沉身上早背负了来自各方的压力。否则五年来的赫赫军功,他不会还停在少将一职上难以晋升。
现在,陆沉跌倒了。
各方无数的虫就等着他跌倒、再也爬不起来的那一天,踩着他的头,爬到他顶上去。
毕竟S级的雄虫,谁不想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