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肆抬头看着那年少方刚的少年郎,眉星目剑,明眸皓齿,眉宇之间,倒是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这就是,阿姐的孩子。
当年五氏之乱后,阿姐留下一个还没满月的孩子,想来师吾乂今年,该有十六了吧?
江肆有些犹豫,仔细思索过后,最终确定下来。
是十七,是十七了。
江肆满意地拭去了嘴角的鲜血,不禁感叹:这侄子像我,长得真俊啊~
“大爹爹,这位小友绝不是……”
“噤声”,还未说完,师风缘便打断了他,他收起怜寒,燃起一注香椎放到了一个小巧的球形金属容器中,然后丢给了师吾乂,出人意料的是,他同样也扔给江肆一个。
江肆轻嗅,燃香入体,瞬间打通了全身的经络,浑身轻盈盈的。这是用来治疗的香,也能用来安神,江肆依稀记得,这香应该叫做“泯愁”。
师风缘对着徐卿来身后的那人道:“寻槐,带他走。”
突然,从徐卿来身后走出一人,他捡起地上的剑,替师承允入了鞘。
那人穿着师家的灵线衣,眉间紧锁,一股侠客之气直逼肺腑。
他的容貌并不惊人,那双上挑的眼睛也并不妖媚,反而坦率真诚,举止沉着,下颚方正,气宇轩昂。
若不是他现在走出来,江肆都没注意到还有这个人,他看着那人,那个被叫做寻槐的人并没有回话,只是朝着他走来,然后搀起了他,江肆想着这应该也是师家的子弟。
江肆回头看着那具他们带不走的尸身,捏着把那名唤素的剑,别到了腰间,背着斗笠出了门。
“好自为之”,师风缘对着徐卿来留下这一句话,便带着一行人离开了。
徐卿来盯着地上的尸体,好像没听见师越对他说。
等他反应过来,笑迎了句:“嗯哦,好好好,公子慢走……”
转头发现,师越一行人已经走了。
……
师吾乂同师风缘讲了江肆的情况后,江肆本以为师越会放自己离开,没想到他却是非要带着自己。
江肆还打算中途跑路,但这个名叫是寻槐的小弟子一句话不说,只因为师风缘一句“看好他”,眼睛就在自己身上就没离开过。
他瞧着这位小弟子灵力并不低,便有些好奇,一路上问东问西,却是一个字都没说过,甚至一声都没吱过,倒是师承允,磕磕绊绊地还同他拌几句嘴。
江肆侧身撞了下师承允的肩膀,问道:“他怎么理我?”
师承允眼珠转了一溜,道:“不想理。”
他看到江肆拿着那把素,问道:“这剑?”
江肆道:“防身。”
师承允:“那斗笠。”
江肆:“带着好看。”
师承允:“摸死人?”
江肆道:“你若死了,我也会替你好好保管的。”
然后非常贱地笑了声:“嘿嘿。”
随后便遭到了白眼。
江肆不信邪,一直在同那名叫师寻槐的弟子讲话,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仿佛鸡同鸭讲。
半路去打水的师吾乂回来看见江肆围在师寻槐身边叽叽喳喳,随口问了句,“你怎么同个哑巴聊得津津有味的?”
江肆视线立马朝着师承允看去,当即发现这小子在偷笑,他顺势便朝着他的好大侄卖了波惨,痛诉着师承允的不道德,还得了件外衫。
还好有师吾乂这个暖心的侄子,将外衫披给自己,不然他这破破烂烂的一身,准能陪着镇口的乞丐一起去乞讨。
师风缘倒是时不时往这边看一眼,每次对上江肆的目光之后?,就会一下子别过头去。
然后对江肆所说的事情都做出了统一的评价:“无趣。”
不过江肆发现,这把素,的的确确因为主人的死封了剑,他路上还让师承允试着拔了下,确实拔不出。
可他拿到手的那一刻就发现了,自己可以,他摸索着刀鞘上的素字,回想着自己从梁下拿到这剑的时候,真真的出了将近三寸的刃。
所有事情都解释不通,好像在这几个命案里,每一个都卡住了,他觉得先不想,再观摩观摩。
听师家那些人一路上的话,好像是要去君山,但君山现在又有结界护着,便是想进也进不去。
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桃花林中一角寺庙显露,与洁白的弯月相互衬托,禅意不止。
姑苏城外埋忠骨,寒山寺下葬关胤。
五氏之乱,谢家几乎满门全灭,只剩几个外族弟子。这姑苏城外埋的,是谢家小将军,谢玄,谢空文。这寒山寺下葬的,是其的战甲,关胤甲。
而这寒山寺中住着的,是谢玄小将军的知己蓝颜,萧策,萧元良。
传闻,这满山的桃树每棵桃树底下,都埋着一坛谢小将军生前最爱的桃花酒。
江肆还隐约记得五氏之乱之后,有人竟然把谢小将军的死归结在他的身上,他还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心里纳闷得紧:真是名声臭了什么屎盆子都往我身上扣。
但传说归传说,寒山寺本身就在君山之内,说白了就是一个禁地,当年自己吞噬碎片妖魔肆虐,后来萧家长公子自封君山,这才让君山周围有结界守护,要说进去,基本绝无可能。
他们五人面对着君山这比山还要高的结界,师风缘却是浅浅道了句:“寻槐,打开。”
江肆心里疑惑,五氏之乱,源于君山,江肆以体封印的,就是君山的这一块。
虽说自己当时吞噬六方玲珑骰碎片后,玲珑骰的结界消失了,但君山的结界也并不会比玲珑骰的结界差到哪儿去,别说师寻槐了,就算是师越自己上都得费一番功夫吧,他竟然指望着一个小弟子……
“寻槐,不可!!!”
师寻槐灵力聚集于掌心,抬掌起势,师吾乂见状匆忙阻拦,但......
还未等师吾乂说完,师寻槐朝着那寒山寺一拍去,那灵力劈天盖地地略过桃林,卷起的桃花叶漫天飞散。
那一掌拍到距离寒山寺约半里外的方就被一道结界所拦,而后平息,转瞬又发出刺耳的嗡鸣。
结界,破开了一个洞。
“......”
“......”
“……”
江肆顿时缄默,他看了眼同样缄默的师吾乂,心中不禁赞叹:
还真是个人才!
“大爹爹!你答应过爹爹不乱来的!”
师吾乂对着他的大爹爹,师风缘也这么看着他,什么都不说,半晌过后,师风缘道了句:“无碍”,师吾乂才认命般的泄了气。
师寻槐左顾顾右盼盼,看着两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然后自责一样垂下了头。
师吾乂按着他的肩膀,无奈说到:“走吧。”
就算是江肆,也被吓得愣了一下,一个哑巴,竟然打破了这君山的结界!
这群小孩哪里懂得,这君山的结界虽不敌玲珑骰的结界,但这种禁锢之术,君山萧家既是开山鼻祖,也是独大一家,虽说如今无后可继,但他家称第二,便是没人再敢称第一的。
虽说不如玲珑骰,可并不代表这结界的残余便容易打破啊!
当年他吞噬碎片后妖魔肆虐,如若不是君山结界自身强大,怎么能够如此轻易平息?
君山的结界是内外两层,邪祟应该都在内层封着,外层只是保障,打破应该也并无大碍。
玲珑骰是神仙设下的结界,多少人费尽心机都进出不得,便只有会引界之术的萧家才能轻松进出,而就是这样精通引界之术的家族设下的结界,竟然被一个师家小辈轻轻松松打出了一个洞,简直闻所未闻。
偏偏还在这时候,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
也没有别的办法了,结界而已,打碎了一个洞,总能补回来,师风缘带着他们几个穿过桃林,来到了寒山寺下。
寒山寺的周围围了一片碧湖,眼看薄雨越发地大,寒冷而又黏腻的浓雾从河面上升了起来,变成了浓雾的细雨将五十尺以外的桃林都包上了层模糊昏沉的外壳。
寒山寺顶端高耸入云的梵钟在雾气里只显现出了淡黄的金边,远远看去,就像是浮在半空中的蜃楼。
“走吧,元良先生是个性格很好的人,不会怪你们的”,江肆悄悄地安慰着像蔫了的花的三人,推嚷着他们一起渡河,终于来到了寒山寺门前,躲避了那倾盆的大雨。
寒山寺门外的烛光罩着盖子,无边的黑夜与暴雨并没有将这微弱的火苗扑灭,厚重的红门像是要阻挡一切来客,但还是没能阻挡住寺内漏出来的令人疲倦的蝉声,浅黄色的沙地之上盘络着一些垂头丧气的青草,像是在给大地做着最后的吻别。
师风缘上前,敲响了那沉重的门。
半晌,门开了,一个打着伞的人映入了江肆的眼帘。
那人打着一把素色油纸伞,伫立在雨下,探头看着来人,面色惨白,唇齿间的苦涩溢于言表,像是大病初愈,而又突感风寒,无力的样子看上去就像只要风一吹,就能倒地不起。
他双目注视着门外,面部僵硬,浑浊的瞳仁皱缩而后趋于平缓,面如金纸,双鬓已然能看出几簇白发,额头系着条青山抹额,一身黛蓝的衣袍挂在他身上,还披着一件只有入了冬才会出现的披风。
穿的这么厚重打眼瞧去,还是枯瘦如干柴,执伞的那只皮包骨头的手上带着一串桃木珠子串的手镯,浑身一身令人反感的药渣味儿,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珠,深藏在眼窝里,又大又悲愁,就连他头顶的那根玉簪,反着大雨中为数不多的光,看着也要比他精神多了。
萧策,这便是萧家的长子,萧元良,自幼体弱,一副病骨拖了这些年,不能修炼,娇养在萧府多年,却也不见好转,如今竟在这寺里,遗世无声若苦行僧,蹉跎至此。
师风缘还没有张口,师吾乂便上前去,脸上露出了一抹难过和尴尬,“这雨下的可真不是时候,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前辈可否让我们去避避雨?”
萧策转眼看向师吾乂身后的江肆,江肆不好意思地摸着头,笑道:“劳烦了。”
萧策轻咳了几声,然后一脸的严肃转为了笑颜,他道:“原来是家主,快些进来吧,别淋着了。”
他招呼着师风缘他们,还亲自倒了热茶帮他们驱寒,顺便还给江肆身上的淤青上了药,找了身比较合身的袍子。
那袍子不大,通体黛绿也没什么花样,只是师承允看到的一瞬间眼睛都直了,他先是一惊,然后眉目忸怩,说了句:“死人白。”
江肆本来就通体肤白,再加上这黛绿色的袍子衬得,他好像是在发光。
他本就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这幅身躯,这脸蛋,长得本就不差,若是穿的得体一点,要比不少仙门子弟都清秀不少。
这时萧策笑道:“公子就将就穿吧,小庙里其他衣服,怕是要让公子把长袍当成短袍穿了。”
说罢大家便都笑了起来。
一阵掺和着雨水气息的风吹进了烛火微明的祠内,吹起了挂在房梁上抄满经文的经幡,那些经幡随风飘摇,随着祠内被蹂蹑的檀香味儿,遍布了整个角落。
“家主怎么有空来君山了?”
萧策一边煮着茶,一遍问着,他燃着炭火,虽然现在的天气还不算太冷,但他还是有意无意就咳嗽。
师风缘答道:“来还愿。”
江肆好奇,他没听见师越到底说了个什么,便凑了个小脑袋过来。
什么?什么?
啧,没听清……(-ι_-)
师吾乂尴尬地笑道:“元良先生,我们本想上山,不想弄坏了这山里的结界,您看……”
还没等师吾乂说完,萧策便冷沉地道了句:“原来是你们!”
那语气像是在责备他们给他添了天大的麻烦。
师家小弟子组成的三人组,被这突然的语气吓到了,低头不好意思再看他。
沉默了一会,萧策却一转态度突然笑出声,“噗哈哈哈,我还以为是这君山上的怨气破坏了结界,想要逃出去,才搞得这么大的动静,刚披好衣裳准备去寻,没想到却是你们,不,还好只是你们。”
萧元良笑眼微眯,语气里也不带任何苛责的意思。
“你们也不必自责,这里的结界一会儿便会恢复,也不用担心会有什么东西跑出去,君山深处还有一层结界,坏东西都在那里面待着。”
他用那枯瘦的手指,揉了揉师吾乂他们三人的头,就像他从前一般苦口婆心道:“好了,别灰头土脸了,雨停了之后去帮我把院子里的柴劈了,我便原谅你们了。”
江肆将手中的热茶一饮而尽,腹中一阵暖意,舒适地伸了个懒腰。
突然,院中飞来了一只淋雨的灵鹤,它如蜻蜓点水一般落在厅堂上,轻抖着羽毛上的水渍,脖颈微垂,通体都是清白的,不染俗尘。
它微微张了嘴,一口白气吐出,那气和着香烟,散到了亭下。
从刚才落汤鸡一般的狼狈,转眼之间成了清水出的芙蓉,秀气极了,若是要指出一点不满,则是——这灵鹤的脚怎么一瘸一瘸的?
这种灵鹤大多都是各修仙世家来往送信的灵禽,可扶摇直上与天齐,不易被击落,且日行千里也不成问题。
这只怕是在外面玩闹,突然大雨,才飞了回来。
萧策看着靠在梁柱边观雨的师越,上前去给他添茶。
“住一晚吧,瞧着这雨一时也停不下来。”
师越未答。
江肆眼看着师越的背影,他的耳尖冻得好像有些发红,脸也是,没有再像路上一样偷偷看他。
江肆在想,要不要把自己被迷晕的事情告诉师越,所以他时不时便盯着师越看,看得师越有些不自在。
一路上听来,若是按着徐卿来的说法,自己是在树上睡觉,他恰好发现了,便把自己抓住了,扔到扶柳观音庙的。
可是若是按着师吾乂的说法,他明明是自己走进去的,刚才问的时候自己也是含糊地说自己饿得记不清了。
他想不清,但大致的方向不会出错,或者说,修士和狐妖都有参与?
萧策将茶几移到师越身旁,同他一起坐在屋檐下观雨。
他垂首忙着手上的事,像是在修一只护手,等水开,他无意闲聊道:“这位白发的小兄弟,长得好生特别,倒是让我想起了我曾今的一个故人。”
旁人不知道,但江肆却清清楚楚,这护手,便是谢玄小将军的关胤甲上的护手。兴许是元良先生将衣冠冢,搬到了山上来,他并未多想,只当是萧策相思心切,想要睹物思人。
江肆心虚笑道:“友人?”
“嗯,泽如楼的小公子,江肆,字玉兔,来我的书院,听过讲。”
萧策的表面并没有波澜,仍是专心修着护手。
江肆并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只是迎着他的话锋,尴尬道:“没想到恶贯满盈的扶柳观音,竟还是先生的学子。”
萧策放下手中的护甲,看着师越,瞧他继续在饮茶,目光又转向江肆,“不算学子,算友人,也算不得恶贯满盈,只是有些顽皮。”
江肆无意抬头,却与他四目相对,他心里一惊,并没有透露在脸上,他也庆幸自己没有透露在脸上。
眼看天色渐晚,哗哗几阵的小雨,转眼下成了瓢泼,掺着些风,有些冷。
师越正襟危坐,双目紧闭,像是已经睡着了,沉沉没有一丝声响,他却在众人都懈倦时闷声问道:“事情查清楚了?”
师吾乂有些困,师承允更是已经倒在他身上睡了起来。
该说不说,这寺里除了太冷清,倒是很净心,掺和着遍寺弥漫的香火气味,让人想要昏昏欲睡。
师吾乂清醒了下,道:“大爹爹,镇子上的尸体都是被吸干阳气而亡,应是狐妖所为,无回镇里需要大量阳气的,应该是镇长徐卿来捡回来的那只受了伤的小狐狸,青妹。”
“叮——”
一声清脆的追香钱声很合时宜地在此时从师风缘的腰间响起,他抬起眼,眼看着这雨,好像并没有停的意思。他起身走到江肆身边,对着师吾乂他们道:“你们留在此地。”
然后指了指江肆,道:“你同我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