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的木桌边,司是对面坐着乐鱼,伍千一对面坐着陆星斗。四个从衣着身份到神态个性可以说是天渊之别的人,此时围坐在一起却倒也莫名的……和谐?
司是正准备先喝口水,蓦然发觉杯子已经空了,于是故作姿态地撂下手,清了清嗓子道:“陆先生两手空空,看样子不是预备去摆摊的?”
“在下通常下午才开卦摊,此番本是想上街为家中采买一些物什的。”
陆星斗似乎发觉了司是经历的小小窘迫,眉眼稍弯,但其中并无讥诮之意。说话间他起身往所有人杯中又细心地添了些水,不多不少,恰好不至于举杯时倾洒出来。
重新坐定后,陆星斗望向司是和伍千一,彬彬有礼道:“昨日与二位萍水相逢,未料今日有缘再见,不知可否请教二位名讳?“
“……清平门司是。”
报出名字的刹那,司是陡然有种预感,自己与陆星斗未来绝非仅止这两面之缘。她不着痕迹地嘶了一声,下意识在脑中快速搜索,却想不起原书里有这号人物。
“小生姓伍,一介无名书生罢了。”
伍千一随之应声,语气如往常般谦恭圆通,司是眉毛一抽,却咂摸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那书生只告知了自己的姓以便于称呼,而有意无意地掩藏了名字。像是不愿自身跟算命的少年有过多牵涉,又或者是有那么一丁点……警惕?
不知为何,司是觉得伍千一单方面跟陆星斗有些气场不合,却忽然记起那时伍千一殷切询问陆星斗名姓,似乎对少年颇有兴趣。
司是琢磨不透伍千一矛盾的举止,手指无意识敲了敲桌面,也就丢下了这茬。那姓伍的本来就古古怪怪的,随便他好了。
于是她另起话头,“陆先生同乐鱼姑娘似乎相熟?”
方才三人聊得你来我往,而乐鱼自坐下起就不曾出声也不曾动作,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目光轻轻偏向右侧——正是陆星斗坐的方位。
眼下乍然被提到名字,她才微微动弹了一下,顺理成章地抬起眼帘望向被问的对象。
“在下家住得离此不远,几年前偶然与乐姑娘相识,若说熟悉也是算得上的。”
陆星斗声调温柔,字句却坦然客观得过分,一听便知背后并无什么隐藏的情愫。司是不由露出了看戏的表情。
啧啧,好一个妾有情郎无意……
“话说二位是来追查凶案的吧。若有在下能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陆星斗提及要事,正容亢色。
“方才乐鱼姑娘正跟我们说,近日来这些被杀害者似乎在街坊间口碑都颇差。”伍千一随手揪着自己袖子边漏出的一根线头,深思道,“不知陆兄见解如何?”
陆兄?司是扶额。这家伙前脚还对人家讳莫如深,后脚就开始称兄道弟了,真是弄不明白……
“在下也略有耳闻。”
陆星斗指尖在桌面轻轻勾画,若有所思,如同在观察一幅无形的地图,“那些人平日里的确是些多有恶行之徒,有霸占田地的,有欺压女子的……莫非是有什么侠义之士嫉恶如仇?”
伍千一点了点头,却没有全然赞成:“不过犯下罪案的貌似是非人之物,恐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呢。”
司是心念一转,顺水推舟问道:“如此说来,陆星斗,你可知镇上的姜府有过什么恶行?”随即她忽而灵光一现,“前些日子给姜府占卜的不会就是你吧!”
话一出口,她恍然发觉自己嘴舌一快,竟直呼了对方的名字,对于素昧平生的人来说未免有些失礼,好在对方看上去倒是并不介意。
再说……司是心虚地想,论她的年纪,当这位小郎君的八辈子祖宗都有余,别说全名了,就算堂堂正正叫他一声“小陆”也不为过!
“正是在下。”陆星斗颔首,“姜家据说曾经勾结官府,低价强买了一家商铺,逼得原商铺主人家破人亡,算是当年不为人知的一桩丑事了。”
“这般说来,那些人就此偿命,倒是恶有恶报了。”伍千一油然感喟,踌躇一顿后转向司是,“司姑娘觉得呢?”
“于情有理,于法不容。”司是聚精会神地研究着自己的手指甲,只说了这么一句。
“司姑娘想必过得顺风顺水,又岂能理解同情我们这些受苦之人。”乐鱼不屑地冷笑。
司是不以为然,“你们的仇应当交由大奉律法来报,私人无权裁断。更何况如今凶手的身份和目的都尚未知晓,乐鱼姑娘还是不要先入为主了。”
“不过——”
陆星斗和风细雨地出声打断了这番争论。
“那些案子……似乎有一个例外。前日里李府被杀的李老太爷,据在下所知,平素为人博施济众,并无什么卑鄙之举。”
“宅邸之中藏污纳垢,外人不知或许也是有的。”司是漫不经心地随口道,“况且死者之间也未必有共同点。”
“司姑娘说的也不无道理。”陆星斗垂下眼,似是陷入了沉思。
“不如陆星斗你干脆卜上一卦,就算占不出凶手姓甚名谁,能知晓那东西现下藏身何处也行呀。“司是心血来潮,觉得自己探到了一条捷径,兴致勃勃地提议。
“在下哪有这等神通。”陆星斗失笑,“若是这般,县衙和帝都的大理寺里就该不是案牍官员,而是一众道士了。”
“倒也是……”
司是瞥了眼对面面色不虞的乐鱼——不是她敏锐,只是那姑娘的怨念貌似越来越强了,看来还是留点她跟心上人独自说话的时间为好。
于是她装模作样地推开杯子起身。旁边的伍千一也见风使舵,识趣道:“今日叨扰了,我们接下来还有别处要去,就先告辞了。”
“……你什么表情。”
走出小巷,司是终于呼了口气,迎着暖洋洋的太阳舒心惬意地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顺带着扫了身边的人一眼。
“哎?小生就是在……微笑啊。”
从方才起一直端着笑脸的伍千一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但即使只露出下半张脸,也能体会到他的笑意并不是那种装给人看的假笑,反而相当……真心实意?
司是琢磨来琢磨去,忽然明白过来,这就是看戏的表情!
果不其然,伍千一接着说:“乐鱼姑娘似乎很是中意陆先生。可惜以小生之见,陆先生对乐鱼姑娘大概只有邻里之谊。”
“那你还笑得这么高兴。”司是翻了翻眼皮,“若放在你看过的那些话本里,这出恐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悲剧了。”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生七苦也。常人哪有不经历的。”伍千一摇头晃脑,笑呵呵地说,“既然知道是命中注定的,那就没什么好伤心的了。就像陆先生幡上写的,乐天知命故不忧嘛。”
“你现在倒是豁达,也不知当时为自己孤苦伶仃的命数发愁的是谁。”司是无语地反唇相讥,想起伍千一之前的言行,突然好奇心起,“说起来,伍千一,你觉得陆星斗这个人怎么样?”
“嗯……”
伍千一似是没想到司是会问他这个问题,顿了顿,仿佛来回斟酌了几个措辞,脸上的笑意忽然虚下去了几分,就这么半真半假地答道:
“举世无双。”
是夜。
姜府装饰华丽的厢间里,一个人把被子裹成一团,显然睡得正香。
毫无预兆的,她骤然掀翻被窝一跃而起,留下一句发狠的叱骂,接着凭空消失了踪影。
房间内灯烛未点,一片寂静。
时值深夜,寻常人都已落枕熟睡,安静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不过天空无云,明亮的月光恰好透过半开的窗户照进来。
——照在李家公子因为恐惧而僵硬、死不瞑目的脸上。
影影绰绰的月光下,蓦地闪出一袭白影。
还是来迟了一步!
司是气急败坏,势如风雷地环顾四周,但除了一地鲜血和被剖心的尸体之外再无他物。
方才她正好好地睡着觉,忽然感到此处有鬼气勾动。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对案子太上心而连带着做的梦,待到彻底清醒过来,虽然霎时间赶到了现场,但就趁着她那混混沌沌的几秒钟,李家公子却已经从一个大活人变成了一具新鲜的死尸。
而下手的厉鬼,也和蒸发的露水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奇怪!真是天大的奇怪!
那鬼动手快司是也就认了,然而它跑路的速度也着实离奇。不仅此地,连方圆数里内的镇上都再无半分鬼气。
突然消失,就跟它……突然出现一样。若非眼前有个死人为证,司是简直要以为这是自己恍惚间的幻觉了。
司是冒火的还不止这一点。
她本以为在姜府所谓的血光之灾之前,不会出现别的死亡事件。结果——这恶鬼倒还真是勤快!
司是满腔怒气与不解,瞪视着死相狰狞的尸体。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李府!
一刹那,司是脑中的某根弦被轻轻拨了一下,将几处关窍连接在了一起。她眼睛睁得更大了。
这突如其来的猜测可以说是毫无根据,但司是此刻却福至心灵地笃信着这份灵感。
惩奸除恶的行凶者……行善的李老太公……二度遇鬼的李府……
但是……“那个现象”又是怎么回事?
白影遽然一动,已站在庭院里那株枯海棠下。
司是蹲下身,用手拨开一层泥土。一缕酸腐臭味随风飘出。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