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机有点困惑。
透过窗棂,外边虽然没有莺啼燕舞,却也新绿盎然,正是草树知春不久归的三月好时节。
也就是说……离新年都过去三个月了,但是师姐居然还没有把那个巨大的红包要回去!
虽说浮浪山上没有窃贼,但毕竟是一大笔横财。当初拿到这个红包,明机就把它毕恭毕敬地供进了一个匣子里。直到今天整理东西,他才蓦然想起自己还“保管”着这笔钱。
他将信将疑地又把红包拆开来检查了一遍,里面确实是白花花响当当
的银子,不是石头,也没附着什么作弄人的术法。
他这师姐平时虽然说不上太小气,但这个惊人的红包也未免慷慨过头了。要不就是她偷偷发了一笔巨财,要不就是除夕那天她喝醉了,糊里糊涂把银子给他之后又忘了这回事。
说起来,师姐前两个月还问过他置办房屋地产的事,说是给那个捡回来的书生寻一个去处。难道其实是她自己要离山出走,或者是要跟那个书生私奔?!那也应该反过来把钱席卷了走啊,还是说……这个红包其实是给他的封口费?
明机大惊,惊的不是这个离谱的猜测,毕竟他师姐做出什么事来都不足为奇,而是惊奇于自己洞若观火的智慧。他正推测着这个红包背后的寓意,好巧不巧响起了敲门声。
说曹操曹操到,司是推门进来,一眼就看见明机面前的桌子上摊满了亮闪闪的碎银,脱口而出:“师弟,你要卷了门中钱财跑路了?”
不愧是亲师姐,想什么都跟他一模一样……
明机急忙把银子搂起来重新装回红包里,“师姐您忘啦,这是您过年给我的大红包。”
“哎,对。”司是恍然拍了拍脑袋,“我都忘了这回事了。”
所以果然是忘了?明机忐忑地抱着红包,等着她下一句“还不快快把钱还回来”。
然而司是只是随手把带来的一个盒子搁在桌上,笑吟吟道:“你也别总是舍不得花呀,银子放久了可是要发霉的。”
明机更惊。
一般师姐用这么温柔的语气、露出这么温柔的笑容,都预示着她笑里藏刀,接下来不是要狠狠算账,就是有什么阴谋。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默默连人带凳子往旁边挪出一尺。
但司是正忙着拆盒子,对他的严阵以待浑然不觉,只是继续柔情似水道:“这是我托上次去秦淮的弟子带回来的荷花酥,特别好吃,你快来尝尝。”
明机都快退到门口了,“为、为什么要尝……”
“说了呀,特别好吃!”司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善解人意道:“你要是现在吃不下,我就先给你放起来。这种点心还能放挺久的。”
明机的眉毛都快拧得打结了,大义凛然道:“师姐,您有什么事就直说吧,不必拿东西贿赂我的。”
“谁要贿赂你了!”司是终于发现对方曲解了她的意思,气得直接跳过来要敲他脑袋。然而最后她的手落下,却只是揉了揉明机的头发,“这不是明天就是春试了吗,看你这几天分外辛苦,才来犒劳你的。”
“真的吗?”明机感动地抽了抽鼻子,回到桌前拿了块荷花酥放进嘴里。他吃着吃着,在司是慈祥的目光注视下有点吃不下去了,赶紧道:“师姐,您也来吃点?”
“我不吃。”司是莞尔一笑,“因为……这荷花酥里加了——”
“咳咳咳!”不等她说完,刚把一个荷花酥咽下口的明机就一脸“果然如此”,于事无补地猛咳起来。
“好了好了,骗你的。千万别吐出来浪费了啊,那师弟说这可是他排了一个时辰的队才买到的哩。”司是贴心地帮他拍背顺气。
明机埋怨地瞪了她一眼,心下却悄悄松了口气——这样爱好恶作剧的才是他的亲师姐。要是师姐反常地一个劲对他好,会让他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不过……师姐还是那样带着一点笑看着他,始终让他觉得有什么古怪。他抹了抹嘴边的碎屑,“师姐,您是不是还有事要跟我说?”
他忽然觉得师姐这样的眼神有些似曾相识——当年师父也是这样笑着摸摸他的脑袋,莫名其妙塞给他一些吃的。第二天师父就一声不吭离山云游去了,只留下一封潦草的信笺。
这回明机用的是认真的语气,一双碧绿通透的眼眸直直盯着司是。
“没有呀。”司是立即否认,然后转了转眼珠,又改口道:“唉,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那双眼睛。这样吧,过个两三天我再告诉你。”
看到师姐脸上熟悉的坏笑,明机微微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撇撇嘴道:“我还要忙春试的事呢,您也别在这闲着了。”
“哎呀,老是想着赶师姐走,可是会后悔的哟……”
药庐里药香袅袅,伴着阵阵规律的捣杵声,安宁得很适合入眠。
司是刚进门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好香啊,苗苗你是在熬药,还是在熬排骨汤呢?”
她今天来得算是时候,之前有一次她来正好遇上苗先生在泡五毒水,整间药庐奇臭无比,熏得她夺门而逃。
“这是在用玄龟壳熬汁,还要小火炖上五十来个昼夜,可别偷吃啊。”苗先生正用天铁木的药杵药臼不紧不慢地磨着什么东西,对司是突然的骚扰习以为常,“阿是要是馋了,这边倒有些糖可以吃。”
司是循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几案上果然放着一些五颜六色的糖块,瞧着倒是赏心悦目。她捻起一块金红色的,“这糖有什么功效么?”
苗先生笑眯眯道:“没什么功效,就是应季做着哄小孩子玩的。”
“……好吧,小孩子就小孩子。”
糖块入口绵软,带着清甜的花果味,谁吃了都会眉开眼笑。司是嘴里含着糖,同样笑眯眯地搬了个小板凳在捣药的苗先生旁边坐下。
往常她虽然也隔三岔五会来药庐玩,但都是转悠两圈,东摸摸西摸摸,跟苗先生闲聊两句就走。毕竟药庐里有不少驱妖辟邪的药物,虽然还不至于能伤到她,但呆久了也会有些不自在。
但今天她有意要赖得久一点。司是东张西望,没话找话道:“你养的那只小鸟怎么不见了?不会被蛇给吃了吧。”
“莫要咒它。只是上次散步的时候走丢了。”
司是奇道:“这鸟你还养了挺久呢,怎么会飞走?”
苗先生慢悠悠道:“也许是养了太久,所以成精了。”
“呀,真要成精了可不得了,说不定日后会化作一位美人来寻你报恩呢。”司是戏谑,“不过前些时日你的几个徒弟都出师了,这下连养的宠物都丢了,苗苗啊,你要成为孤家寡人了。”
“呵呵,现在不正有人在陪我聊天吗,谈不上孤家寡人。再说往前数几百年,没有清平门的时候我也是独自住在山上的。”苗先生怡然自得,眼里像是只有他正在磨的药。
“一码归一码,这鸟你至少也养了几十年了吧,怎么丢了都不见你伤心哪,你好无情。”司是啧啧道,“万一有一天我也走了,你不会也如此冷漠吧。”
“虽然说不上伤心,但怀念之情还是有的。”苗先生不接受对他“无情”的批判,若有所思道,“不过自己要走,我也没办法啊。要是不小心死了,我倒是还能想办法救回来呢。”
“你刚刚还让我别咒人家死!”
“哈哈,别激动,当心头晕胸闷。”苗先生平心定气地捣着药,“对了,上回你想要的那种药,我还在做,约莫再过一个七曜日就能制成了。”
司是一头雾水,“我找你要什么了?”
“你不是说想治疗晕字的问题么?”
“我那只是开玩笑的!”司是愕然,“如果我说我想成仙呢?”
“晕字是小毛病,用两味神思清明的药就行。至于后面那个,恐怕还要多费些时间。”苗先生放下药杵起身。
“……你不会打算现在就要去做吧?”
“不。申时了,我该去给种的药草浇水了。”苗先生说着,却走到橱柜前取出一个小纸包,和风细雨道:“我望阿是你似乎有些心浮气躁,这是安神的药茶,回去泡一些喝吧。”
“大夫就是大夫啊。”司是眨巴眨巴眼睛,从小板凳上跳起来,笑嘻嘻地又顺去了两块糖,“那我就先走喽。”
司是逛遍整座浮浪山回到清辉阁的时候,伍千一不知溜哪去了,正是人去楼空。她也懒得去寻他,毕竟今天一早起来,伍千一来送昨晚应付好的工作,两人已经算打过一个照面了。
其实那狐狸现在不该还在浮浪山上的。两天前司是就拿着房契和地契要把他送下山,但伍千一用足以考取科举状元的才思和气魄,观点论据感情无一不动人地陈述了他希望继续跟着司是待在山上。司是自然也就由他了。
她偶尔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难以言喻,非要说的话有点倾盖如故的意思,或者说情投意合——只不过用这个词来形容她和伍千一,未免也太暧昧了。狐妖书生虽然间或有些歪里歪曲的心思,但也点到为止,不会当真惹到司是翻脸。两人一个讨巧卖乖,一个装腔作势,恰好一唱一和,若是上了戏台必然是一对好搭子。
分明是萍水相逢,一时兴起捡回来的家伙却跟她如此投契。司是想想也不免失笑。古人云,君子之交定而后求,小人之交一拍即合。他俩一拍即合……总不会因为他也是妖吧。
浮浪山上弟子诸多,还有明机和即将回来的掌门,苗先生自然不会是孤家寡人。不过她一走,伍千一说不定就真要孤苦伶仃了。司是莫名有种替他兔死狐悲的忧愁。
她叹了口气,拆开苗先生送的茶包开始泡茶。
明日是门中春试,今天她瞧见不少弟子还在心急火燎地抱佛脚。而这场春试对司是而言……也将是原著里她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