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人静。
夜宴早已散去,清平门中的灯烛尽已熄灭。恰好今晚月晦星暗,正适合饮酒饱餐后黑甜一觉。
然而一道人影却在这本应入眠的时刻静静踏出房屋,仿若执念未了的孤魂野鬼。若是被多嘴的弟子瞧见这夜半幽影,指不定清平门中的怪谈流言又要多上一宗。
但没人发现她。在这样安静的深秋夜里,连聒噪的虫鸣都消失了,只有与周公相会的弟子们隐约的鼾声。
她静默地掠过院落,不出几息已经走在一片草坪上,清心居被甩在背后。而她的面前是一汪深潭,以及矗立在潭中的九层高塔。
浮浪山顶地势平缓,因此这处不大却极深的潭水便显得出现得突兀,外缘也几乎呈规整的圆形,就像是被人凭空凿出来一般。山上常年晴日,潭中水位却从未减低半分,且无论往其中投石还是涉水,此潭不会像寻常水面一样泛起涟漪,极平极静,犹如镜面,故名镜潭。
当然,弟子们不会闲来无事就来此处试验镜潭的奇异之处。一方面是流传着接触水面就会被吸入其中的古怪之谈,另一方面也是镜潭附近被公然列为禁区,严禁闲杂人等靠近。这条禁令甚至居于“禁止擅闯三清殿”之上,纵然有胆大好奇的弟子,最多也只是远远看上一眼作罢。
禁令森严,并不是因为镜潭本身。或者说镜潭正是构成禁令的一部分,沉沉护卫着立于深潭中央的这座高塔。
清水塔。塔名乍听平平无奇,但天下无人不知的七星遗物之一,天枢匣,正被押于塔中。
——传说世间曾有过所谓的神灵,但只存在于数千年前的上古时期。这些只记载于古籍中的神消失后,留下了恒常的“天道”以维系世间秩序,也就是俗话常说的“善恶有报”。除此之外,一些附有神力的古器物也留传下来,无不蕴有须弥芥子之能,其中又以七星遗物最为名声显赫。
修道者称北斗七星为七元解厄星君,居北斗七宫:天枢宫贪狼星君、天璇宫巨门星君、天玑宫禄存星君、天权宫文曲星君、玉衡宫廉贞星君、开阳宫武曲星君、摇光宫破军星君。而有七件遗物对应七宫,佚落人间。其中以七星之首天枢为名的神秘古匣,不知怎么就到了那个高深莫测的清平门掌门手里,被他堂而皇之地安在浮浪山上。
今夜出现在此处之人,显然没有第二个目标。
那人缓缓穿过草坪,走到了镜潭边缘。夜色昏暗,潭水不得光源相映照,亦是漆黑如墨。清水塔与岸边无桥梁相接,她毫不犹豫地迈步踩上水面,如履平地,只鞋跟沾带起几滴水珠。而镜潭并未如传言一般将人吸入其中,也果真不曾荡起些微波澜。
不知以什么材质铸造的高塔自水中拔起,是常见的楼阁形制,层层塔檐平展飞翘,站在塔下仰望犹如遮天蔽日。远望仅仅觉得庄严,但在如此距离仰视,有一种被塔镇于其下的威压之感,心智不坚之人极有可能在此就双膝软倒。
那人身形修长,在巍峨的高塔下却衬托得如蝼蚁一般。清水塔露出潭面共九层,若是在白天,镜潭倒映着塔影,上下十八层,雄峻如通天贯地。但此时暗夜不见潭影,反而更容易让人揣度起清水塔掩在水下的究竟还有几层。而这个秘密,恐怕只有建塔的掌门大人才知晓了。
那人再度移步上前,左手抚上水上一层的塔门。摸上去只是漆过的木料,和普通的大门没什么不同。门上并无装饰,她用力一推,门扇纹丝不动。
须知她那简简单单一推是动了修为的,莫说闩住的木门了,就算是千斤巨石也能推得动。她试了这一试后便不再浪费时间,立即后退数步,右手自虚空中一召,凭空抓住了一柄巨大的双月牙戟。
戟虽然位列十八般兵器,军阵之中却少有应用。长戟沉重,须要气力过人者才能挥动自如。而那人此刻手执的这柄异形戟比两人还长,一看便知不是凡铁所铸,就连普通的修道者恐怕也难以使得轻松。
她只一手拎着戟,轻巧得宛如捏着一根小树枝。随即她单步后撤,猛然挥起双月牙戟,青光弧闪,如弯腾的狂蛇噬向塔门,竟是想直接用暴力破开。
——无声无息。
这穿金裂石的一击竟未发出丝毫响动。确切来说,戟刃甚至并未真正碰到门扇,两者之间被一层薄薄的金色隔住,千钧之势就像是被这层金光尽数吸取了一般,连声音都不例外。这种异样的寂静反而更加令人骇然。
紧接着,不等那人收戟,戟刃下闪烁的这点金光如同被蓦然唤醒了一般,刹那间极速暴涨。整座清水塔像是通体被点燃,短短几息内爆发出极其炫目的金色光芒。忍耐住这等刺目的光辉细看,才能发现那不是什么“佛光”之类的东西,而是密密麻麻覆盖在塔身上错综复杂的金色法阵!
如墨的黑夜终于被撕开。清水塔金光灼灼犹如极盛的炉鼎,而底下的镜潭被辉光映耀,满池熔金,如同磨至极细的古铜镜,极分明地倒映出其上的一人一塔。
那人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是一怔,但依然面不改色。
清水塔在清平门中位置偏僻,方才又并未发出响动。光芒虽盛,但清平门中没有巡逻的弟子,所有人此时都在休憩,应当无人能发觉。
门中不设巡逻弟子,这条古怪的规定还是当年掌门定下的。照他所说“那些禁地我都亲自设了法阵,如果有人能闯进去的话大概也能把清平门给灭门了,巡逻也无甚用处啦”,总之就是安全得很,兼之整座浮浪山上都布有某种法术,说是铜墙铁壁的世外桃源也不为过。
清平门之外的人绝大多数不知道这种秘闻,但她是一清二楚的。
邱月来长长吐出一口气,足尖一点跃至半空。红衣飘飞,宛若浮在恢弘金光上、开至怒艳的一朵红莲。她一语不发,再次挽臂。那双常被人误会成冷傲的双眸此刻亦无悲无喜,唯以飞蛾扑火般的决绝定定望着清水塔,双瞳也镀上了清薄的金色。
仙门间关于这位现任梧桐宗宗主的言谈并不多,只道她曾任清平门长老,貌美性冷,擅用长戟,斩妖除魔外并无什么移山倒海等传说般的事迹。但若是有人看到她这时红衣青戟的模样,恐怕会为之悚然,认为是上古的骁战之神转世……或是索取魂魄的妖鬼。
双月牙戟在空中如箭般被掼出。
辉煌的阵术中,唯有铜青的戟刃未被金色所染。戟名“祓凶”,虽非神物,亦是稀世利器,杀灭的妖魔之命累累难数。然而此刻,这把祓除凶物的巨戟要刺透的不是妖兽魔人,而是前方高耸的清水塔。
第二击如携风雷,隐有龙啸,戟尖前的一切仿佛都将破裂粉碎,即使前方是奔流的江河也将被截断。长戟本身就荡起了一场怒潮。风还未起,而塔后远处的树丛连枝带叶瞬间已化作飞灰,徐徐零落在空中,尔后才被席卷的气流彻底吹散。
但清水塔依然巍然不动。镜潭依然止水无波。
祓凶戟青芒疾若坠星,在空中残留下一道淡淡的青痕,眨眼间离塔身已只有尺余。这一击只能用“所向披靡”来形容,哪怕是绝对牢不可摧的法阵,哪怕长戟自身在巨力下崩毁——
镜潭微微一动。
并非是潭水有了波动,而是映若明镜的水面上忽然多出了一线影子。
清音振响。犹如轻按琴弦的嗡鸣,却比琴音更锐,其中蕴含的也不是温柔缠绵的风花雪月,而是寒气凛冽的见血之意。
原本手握祓凶戟的邱月来急遽松手,双月牙戟向前飞去,而她自己则借力朝后脱身。
亏她道行深厚,五识通彻,才能看清刹那间堪堪擦过的是一柄银色长剑。如果她方才再慢一息,再往前进半寸,剑刃毫无疑问会切下她的手腕。
这一剑太厉太快,连她仓促间也挡不下,只能躲。
祓凶戟因为中途脱手,原本势如破竹的刺击后继乏力,不轻不重地撞在塔身上,和第一次一样悄无声息。戟头一沉,随即立刻调转方向。
而忽然袭来的长剑也在同时回转。互不相让的两柄兵器在半空中铛然相交,金石之声震震绵延开来,终于打破了这个夜晚的寂静。剑戟却只仿佛是初试锋芒,介于试探与示威之间,在瞬息的过招后各自飞回主人的身边。
邱月来握住双月牙戟,低头望向不速之客。方才的剑势太过凌厉,她尽管避开,却觉得手臂已经被割开过一遍般隐隐作痛。
“此处禁地,擅闯者杀之。”
谢玉楼反手执剑,语气比他的剑还要冷。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比它字面上要可怕上十倍。谢玉楼通常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也几乎不会开玩笑,所以他说“杀之”,就是真的“杀之”。
刚才飞去的一剑是警告,而接下来,剑刃所至的就不会是手脚这种无足轻重的地方了。
他面上寻常那种恹恹的、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也无所谓的神情少见地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但不言而喻的愠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