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落下的头发虽然重新盖住了眼睛,但可以想见伍千一彼时定然是笑眯眯的模样。
“……少套近乎。我又不是观世音菩萨,四处广结善缘。”
司是对伍千一的搭讪敬谢不敏,心中暗暗掂量着他刚刚那番说辞。
不过……他身上的妖气这般淡薄,确实应该是极弱的妖怪。
或者,除非,还有那么一丁点可能,就是那种足以移山填海、驰骋天下的大妖怪,能轻易掩藏自己身上大部分气息。
但话说回来,他如果真是那种神通广大的大妖,又何必非要低声下气、费时费力地黏着她。若是觊觎清平门的话,大可以直接闯上浮浪山。
司是左想右想,的确挑不出什么毛病。她一边思忖着,一边岔开问了一句:“对了,你是什么妖怪?”
“小生……原身乃狐。”
伍千一咬文嚼字、语气奇异地吐出这句话,仿佛所讲的是传国玉玺的所藏之处一般,半是慎重半是胆大,同时隐约带着一丝让司是悚然一惊的期待。
然而司是只是毫无波动地哦了一声,不屑道:“狐妖大多法力高强,有你这等异类也是稀奇。”
她的平心静气似乎反而让伍千一错愕不已。他等了等,见司是当真没什么反应,于是便也若无其事地顺着话道:“司姑娘可曾见过狐妖?”
“没有,你有幸是第一位。”司是不怎么认真地回想了几息,略带嘲讽道。
她一年到头窝在浮浪山上,连猫猫狗狗都不曾见过,更别说什么狐妖了。
随后两人便陷入了一阵不约而同的沉默。
伍千一低着头,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手指,不知在想什么。而司是在心中噼里啪啦打了一番算盘,也终于权衡定利弊。
原书中没有“伍千一”这号人物,应当是个不妨事的角色吧……如果他敢惹是生非,到时候自己再出手收拾好了。
她不信还有人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罢了……无能的小妖怪,好好准备给我磕三百个头谢恩。”
司是一锤定音,心情颇为愉悦地拎起烤鸡,宣布得随心所欲:
“随我回山吧!”
一阵风越过山头,陡然吹开了窗户。在铎铃轻响的刹那,原本空寂的房间内已然多出了两人。
浮浪山此刻并未下雨,朗朗天光从半开的窗户灌入,堂皇地落满一室。
室内的陈设与司是离去时并无不同,仿佛她不在的那几天只是恍然一梦。
……只不过,一样东西却无情提醒着司是残酷的现实。
她盯着桌上多出的一叠半人高的文书,不敢置信地缓缓倒退一步。
与此同时,司是蓦地感受到周围某种布下的术法也随之触动。
她福至心灵,下意识举步想溜。然而在真正逃逸之前,或许是良知作祟,司是又转念一想,生生止住了溜之大吉的冲动。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她强装沉稳,不动声色地待在原地。
果然,下一瞬,清辉阁的门被砰然踢开。
“司是!”
糟了,那小子连“师姐”都不叫了……
司是只觉腰间被人猛地一拍,顿时惊跳起来,连声道:“哎呀,你耍流氓啊!”
“谁跟你耍流氓!”
汹汹杀入阁中的少年怒不可遏,挥剑直指司是。司是盯着碧芒寒烁的剑尖,心有余悸地伸出一根指头把剑推开,“人家都说小别胜新婚,师弟你见到师姐不倒屣相迎也就罢了,怎么还喊打喊杀的。哎,都怪师姐我教导无方。”
“你你你——”
明机语不成句地一连“你”了三声,终于暴跳道:“有本事你别回来了!”
司是大喜过望:“还有这等好事?”
“对,好事,好得很。你现在就走!”
见这位师弟是真的动气了,司是也不再出言逗弄,但依然有些心虚地撑着一张嬉皮笑脸道:“那什么,我出门前不是留了纸条了吗?”
明机冷笑,狞笑。
“呵呵,我看到纸条的时候,桌上的案卷都堆到一人高了!”
此时此刻,他的神情竟跟他亲师姐恫吓人时的如出一辙。
“这……哪有这么夸张。”司是瞄了一眼那堆厚到令人发指的卷宗,嘀咕道,“也就半人高而已。”
“那是因为剩下的我都替你处理了!”明机仿佛一点即燃的爆竹,不一气炸完不罢休。他提高声音,愤怒之余竟然悲伤得有些微微变调,“我又连着三天没有睡觉!”
“别生气别生气。”司是好声好气地安抚,右手连忙摸向腰间挂着的荷包,却摸到了另一样物件。她低头一看,只见一只翠绿的香囊正系在腰间。
“这寻踪囊做工还挺精致的……就当是你给师姐的见面礼了。”司是大言不惭,瞧了几眼后便放任它挂在身上,再次探指从荷包中取出了一块黄纸包着的东西,“正好,我下山的时候也给师弟你带了点好东西。”
她献宝似的捧到明机面前,夸张地清了清嗓子,“这可是关东糖!平时不到小年都吃不到!”
“一块糖而已……您以为是在哄小孩子呢。”
明机不知不觉已经恢复了敬称,嘴上说着不领情的话,但还是诚实地伸手接过了糖。
“我的亲师弟啊,你以为师姐我出门游山玩水去了,谁知我这三天也是饱经风霜废寝忘食的。”司是趁机楚楚可怜地开始卖惨,“我又是破案又是抓鬼,半夜三更同魔星打架还遭雷劈,帝都的大理寺卿都未必有我这么辛苦呢。”
明机似乎被司是描述的衣食无定的凄惨经历稍稍打动,面上怒气渐平。他犹豫一下正要开口,突然吸了吸鼻子,疑惑道:“怎么有一股……烤鸡的香味?”
他环视一圈,猜忌的目光飘向了左手一直背在身后的司是。
司是立马自然地抬手拍了拍衣服,无辜道:“有吗?我没闻到。”
“哦……”
明机半信半疑地含糊了一声,然后眼风忽而一偏。
“那这位是?”
话瓣终于落到了一直埋头装鹌鹑、默默把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的伍千一身上。
“捡来的。”
司是当机立断地回答。
她确信伍千一身上那点妖气,现在全门上下只有她一个人能察觉出来。哪怕是在明机眼里,伍千一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明机已经习惯了亲师姐的信口雌黄,对她这个没头没尾的答案置若罔闻。他打量着伍千一的白发,眉毛缓缓拧起,然后忽然一松,转而却向司是抛出了个始料未及的问题:“师姐,您终于打算收徒了?”
“……啊?”
司是木然一瞬,随即断然道:“完全没有!”
她略微一想,明白了明机得出这个古怪结论的缘由,于是善解人意地补充解释道:“这家伙头发颜色是……天生疾病,不是像你一样的天赐之兆。”
那双异于常人的碧绿眼眸闻言眨了眨,露出了一点妄下判断的不好意思。
伍千一也总算得了接话的机会,规规矩矩地长揖一礼,“不敢惊动小公子。小生伍千一,不过是一位落魄江湖的读书人,承司姑娘之恩寄身贵门。久仰清平门之盛名,今蒙收留,惭愧惭愧。”
“无妨,既然是师姐领来的,你就安心留在这吧。”
明机眼睛闪亮闪亮,朝这位形貌落魄的书生可爱一笑。接着表情一变,压着眉眼望向司是,话里话外敲响警钟,“师姐,带来的人您可要自己负责,我不会帮您看顾的。”
“那是自然,绝对不会麻烦师弟你的。”司是信誓旦旦地揽下责任,“你觉得我是那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吗?”
明机眼珠转向斜上方,无声地表达了他的看法。发泄完激动的情绪,少年脸上又开始呈露出连日辛劳工作的疲惫。他压不住困顿地打了个哈欠,“师姐,这几天您就好好把积压的工作做完吧,别再乱跑了。”
他说一句司是就诚恳地嗯一声。她险恶地伸手揉了揉明机的头顶,“行了,师姐还用得着你操心。”
身姿娇小的少年撇着嘴挥开司是作威作福的手。他依然有些不放心地瞥了眼桌上堆积如山的案卷,然后哈欠连天地转身离开了。
踏出房间后,明机抬手捏起一直攥在掌心的关东糖。
他昏昏欲睡地晃了晃脑袋,剥开纸把糖块塞进嘴里。浓郁的甜味糊在唇齿间,倒让他恢复了些许精神。
想起自己桌上还未解决的那一摞书卷,明机磨了磨牙,眼中闪出了一丝不死不休的火光。
哄走了兴师问罪的师弟,司是心旷神怡地哼起了小调。她大步来到桌案前,双手开始雷厉风行地扒拉那一沓巍峨耸立的案卷,很快将整洁的桌面弄得一片狼藉。
伍千一旁观着她难以捉摸的行为,欲言又止几次,终于还是憋不住问:
“呃……司姑娘,是否需要小生帮忙整理?”
“不用,就是这些了。”
司是笑逐颜开地罢手,面前原先的一叠案卷已然分成了一大一小两堆。
“我已经想好你日后在门中的差事了。”
她转身朝向伍千一,一只手轻轻地、不怀好意地按在了大的那堆案卷上。
“这些书信、来报、账务、日程……就你来帮我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