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商羽徽的过去,相盈无意多问。
他曾以为百年已经足够长久,但在她面前,显然只是不足挂齿的弹指一瞬。
以他的所见,恐怕无法替她分忧。
商羽徽认为他的想法很奇怪:“百年足够长久,活得太长,未免太老。”
相盈坐在她身旁拢起眉心,适时道:“妖鬼怎么会老?”
“容貌不变,心境也会苍老许多。”商羽徽有时羡慕,“凡人十七八岁正是最好的日子。”
无知又无畏,有着最年轻的皮囊,她见过不少人临了前总会反复想起这样几乎无所不能的岁月。
商羽徽就没有这样的机会,自她初次踏足这片土地,就已是随心所欲。
这话却戳到了相盈痛处:“……我正是病死于十七岁的冬夜。”
那就更没错了,商羽徽伸手轻抚他的面容,被戳到伤处后,相盈眼睫微垂,陷入回忆,整个人也恹恹倚在在案侧,似芙蓉落瓣,叫人怜惜。
她情真意切,深色瞳仁凝着他,不知要说什么深情话语。
“十七岁,死得正是时机。”
相盈勉强抬起眸,只是笑了一笑。
他没使性子,商羽徽又躺上卧榻,示意他一起上来。
相盈不愿:“琴还没好好用过几回,我要去谱曲。”
龙筋是自己亲手所掏出,放着不用倒显得她的行为多余,商羽徽颔首,独自闭目休养。
期间相盈的琴声断断续续婉转入耳,他不闹脾气,认真奏曲,乐曲是要比从前更妙,商羽徽听着只觉这声声琴音细腻缠绵,如他一样心眼子多。
再起身时,又是晨光初白,天色略显阴沉,雾雾蒙蒙,不一会儿,果真落了绵绵细雨。
商羽徽走至窗边,眺望一看,便见几人站在院子的远处,术法也不敢用,顶着雨不知等了多久。
她已忘了先前发生过的事,些许诧异:“你们是谁?”
又问:“为何刻意淋雨?”
相盈一夜不曾合眼,带着些倦意走到她身旁,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去:“这是你选来,听我弹琴的仆人。”
“仆人,”商羽徽念了一遍,心想这个词不好,“是知音才对,何来仆从一说?”
话音刚落,她又在相盈脸上瞧见那种难以言述的神色,就像那日月台上,他等待她杀掉那个男人。
果不其然,相盈不与她争辩,而是望向窗外:“你们自己说究竟是何身份?”
几妖已目睹过为博美人一笑的惨况,既不敢得罪相盈,更不敢惹怒商羽徽,上前几步朗声:“只要能为您效力,无论是何身份都是荣幸。”
说话间,商羽徽已步行至院中,挥手隔绝周遭雨水。
她此刻心情尚可,沉吟半晌,诚恳发问:“留在我身边,又能做什么?”
几个妖魔互相推搡,不知如何作答。
“主人有此神力,应立马向其余几界出兵,”想起此魔神力与功体,说话的人迟疑,“至少,从前的魔尊都如此。”
“可我不是魔,”他们不清楚这些,商羽徽只是提醒,并无责怪的含义,“还做些什么?”
说到此处,几人答起来得心应手:“早些年,魔尊空桑布兵施阵,还会安排人手潜入仙族。魔族也要自内向外排查是否有奸细。至于平日里,就是练兵修行,以备不时之需。”
语毕,旁听的相盈也笑了一声,柔和秀美的脸上,出现些嘲弄之色,而后转身回了房里。
商羽徽没管他,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不一会儿,几个小妖反应过来了。
空桑需要人手和魔兵,归根到底是因实力还无法完全碾压。
但若是眼前这样的人物,武力值睥睨六界,倘若全然放弃思考,不采取任何谋略,凭着本能动手,也能杀得旁人心服口服……
如此实力,何须他们这样的追随者?反倒碍事。
想到此处,不禁要为自己的去留捏了把汗,几人忐忑等待她的安排。
商羽徽只能留着他们用作原本的用途:“你们哄他高兴就好了,听他弹琴奏曲。”
这差事不好做,那男鬼也不是个好相处的,不过总比当场没命要好。
几人领命下去。
商羽徽对征战六界毫无兴趣,是因她早已试过了。留下这几人只是为了堵上相盈的嘴,省得他成日里孤芳自赏,好似她虐待他。
几妖留在了扶桑洲,却没地方住,从前的魔尊大多居于魔域,大殿瑰丽气魄,如今的天魔爱好独特,几个小妖没办法,动手给自己搭建房屋。
商羽徽对这一点还算满意:“你看,我对你还不好?他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先行一步回房的相盈静声:“你明知他几人是我随意挑选,还说是我的知音。”
只不过是略懂一些皮毛的小卒。
相盈不认为自己身份高贵,是不是仆人于他而言也无不同,可他就是不想从商羽徽口中听见她为旁人解围。
不应如此。
他一时不愿细想,索性将心头这些事又搁置一旁,收起昨夜写好的琴曲,独自歇下。
商羽徽留着方杜去跟着空桑,事实上她并不常用得到二人,反倒时常独自外出。
寂寥的扶桑洲,除了几个小妖造屋的动静,就只剩下相盈的琴声。
他常常因为太专注而忘记身旁有人,再抬起头时,商羽徽不知去了何处,归来时或是一身朝露,或是一肩月华。
他是个耐得住孤寂的人,但望着商羽徽时,相盈有时会想到她的过去和未来。
仙族并不讲究亲缘,许多机缘巧合成仙的修士总会切断与凡尘的联系,血脉骨肉也是如此。
兴许初生之神特殊一些,漫漫长河没有阻断她与姐姐千万年的联系。
可相盈忍不住又想,若真如她所说,神女彻底消弭,这世间岂不是再也没有人会记得她的过去。
不被人记住的存在,还算是活过吗?
她已活了这样久,放眼六界竟没有几人还知晓她的故事,此事不能细想,令人悚然。
又一个沾着寒意归来的夜,商羽徽听到相盈这样问她:“没有神女,若是其余记得你的人全数消散,你要如何呢?岂不是如同你没有来过这世间。”
若一切按照神女的计划,商羽徽没有提前复生,想来也是过于冷清了。
他不发脾性时,就会琢磨一些杞人忧天的事,敏感的天性驱使着他。
商羽徽目光幽邃地瞧了他许久,神蛇也昂起脑袋看向相盈。
“我不需要被世人铭记,”这是最直白的缘由,商羽徽拉起相盈的手,“相盈,你化为念灵是因为对抚琴尚有执念,可对我而言,活着就只是活着……与其担忧我的存在,不如想想其他人的安危,或是找些乐趣打发时间。”
这是她第一回叫他的名字,相盈眸色微动,看着两人半握在一块儿的手。
“不过,哪朝我改了主意,希望世人记住我,我会让四方大地不眠不休地燃起烈火,叫你们想忘了我都难。”
说完这番话,商羽徽还等相盈的回话,按照对方的恶劣性情,大约不会阻止她,还会叫她把火烧旺一些。
静谧深夜,她侧耳听了会儿,相盈依旧缄默。
商羽徽狐疑地打量他,发觉他还在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
她不知这有什么好看,将手抽离,相盈无法阻止。
他有些后悔自己从不修炼,虽说修炼也无用,不过至少在这些小事上是否也能定夺?
“早知修为如此重要,我就该勤勉些。”
商羽徽打消了他的念头:“你已跟在我身边,若还刻苦修炼,岂非显得我无能?到时候丢的不是你的脸,是我的颜面。”
她又摸了摸他的面颊,难得的轻柔,似在安抚一只宠物:“更何况,修行艰辛,你这样小心眼又细皮嫩肉,吃不了苦。还是做些漂亮的事吧,弹琴奏乐、或是插花烹茶,都比修炼好。”
相盈本欲反驳并不是为了变强才修炼,话至嘴边又惊了一瞬,没有说出口。
不是为了变强是为了什么?仅仅为了能让她不要将手抽离。
这太可笑了。
他怔怔想着,心口却直跳,奇异的想法,让他尝到些许难堪和不甘的滋味。
商羽徽误以为他被说服,褪去外裳就躺到了床榻上,向夜色中的少年伸手,示意他也躺上来。
二人共同入睡的次数极少,一个鬼与一个魔,都无需入眠,除非商羽徽实在乏力,需要休憩,才会让相盈躺在她身边。
相盈对同塌而眠,已不像之前那样抵触,他仍在想先前的事,对心境的转变不可置信。
他立了会儿,缓缓坐到床边,好像有问不完的问题。
“那你如今想做什么?”
相处这些日子,他还是头一回有这么多疑问、想知道她更多。
少年坐在床边,一节清瘦的手腕撑在床沿,腕骨凸起,能瞧见腕间青筋。
月华之中,他的发被风吹起几缕,面颊上不再是以往的倨傲冷淡。
商羽徽:“你真想知道?”
听她这样问,相盈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但他仍然颔首。
于是,商羽徽半撑起身子,一手支着下巴,对他道:“那你将衣裳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