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山探幽录 第38章 山精噬人篇（三十七）

在见万素瑶第一眼时，宋锦城就觉得这是个可以结交的姑娘，虽年纪不大，但做事果断利索，且从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更重要的是心够狠。

诚如那日雨夜所发下的毒誓，万素瑶将赵长明的尸体扔到了山崖下，以让赵长明受尽风吹雨打及太阳曝晒炙烤后再入野兽之腹。

而万素影却被葬在了一处开满鲜花的山坳里，那里四季如茵，与之毗邻的是万雄的坟茔。

在离开虎头寨之前，宋锦城随万素瑶一道去祭拜了万家父女。

望着随风起舞飘入天际的纸钱灰烬，宋锦城的眼角沁出了一滴泪。

一晃三年，她竟从未替父兄上过一炷香烧过一张纸，也不知他们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宋锦城的哀思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浓烈，她想念她的父亲与哥哥了。

“无弦，”万素瑶自万雄坟前起身，见宋锦城望着远处发愣，不由唤了一声。

听见万素瑶的声音，宋锦城的神智瞬间便被拉了回来，眨了眨眸子，眼角的泪滴悬而未落，片刻消失不见。

“阿瑶，”宋锦城并未掩饰发红的眼眶，回望着万素瑶。

与宋锦城一般，万素瑶的双眼也红红的，显见的仍是十分哀痛。

“你真的要走吗？”

万素瑶站在宋锦城面前，通红的眸子似一只受伤的兔子，挟着离愁与挽留。

“是啊，阿瑶，”宋锦城轻轻颔首，“我还有个同伴，想来她已在杏花小镇等我了。”

宋锦城这话并未诓骗万素瑶，景瑟自那日离开已十余日，这三年来，她二人从未分开过这么长时日，她有预感景瑟怕是遇到麻烦了，所以她必要先下山寻景瑟才行。

万素瑶闻言怔了怔，就在宋锦城要与她道别的时候，她却忽然拉住了宋锦城的双手，眨巴着一双湿润润的眼，低低道：“无弦，我舍不得你。”

宋锦城愣了愣，眸子里盛满了不敢置信，注视着拉住自己的双手，半晌才低笑了声，压沉了音道：“阿瑶，你......”

“我知道你是女的，”万素瑶的声音不惊不燥，却也似宋锦城般刻意压低了。

“啊？”

宋锦城既惊讶但片刻却又突然觉出几分欣慰。

好啊，果然是我宋锦城看上的小姑娘，眼神到底犀利。

“你如何发现的？”

宋锦城并未否认。

“直觉，”万素瑶扬起下巴，望着宋锦城的目光里夹着几分小小的得意。

到底是个小姑娘，宋锦城好笑的想。

“你直觉真准，”宋锦城伸手点了点万素瑶的额头，嗔笑着道。

“其实是因那日我抱你时闻到了你身上的香味，”万素瑶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对宋锦城的这份亲昵既觉得不好意思却又感到十分新鲜，总之她很喜欢。

“啊，这样啊，”宋锦城听了这个原因，既觉得好笑又下意识的不由开始检讨自己。

“那我得要隐藏好身上的香味了，”宋锦城看似玩笑道。

“不，姐姐这样就好，”万素瑶忽然改了口，“不抱着姐姐是闻不到的。”

万素瑶知道这是女子的体香，“我姐姐曾与我说过，大家族里的姑娘都是被娇养着的，自小沐浴的水里都掺了香料，想必因为这个姐姐身上才会留下些许的香味吧。”

说起万素影，万素瑶的神色又多了几分黯然，但不过转瞬又恢复了如常。

而宋锦城听了这话又一次感叹，万素瑶这个小姑娘不但性子爽利，且还观察细微，若是给了她机会，指不定还真能做出一番成就来。

当然，她也知万素瑶这话里藏了几分试探。

“阿瑶，”宋锦城郑重了神色，反手握住了万素瑶的手，望着万素瑶认认真真道：“我知你疑心我的身份，可阿瑶......”

宋锦城的目光透过万素瑶的耳畔落在了她身后的坟茔上，新坟的墓碑上刻着姓氏与生卒年月，以及立碑人的名字，每一个字都有来处与去处，逝去的人躺在里面，凭着墓碑，外面的人便也有了心归之处。

“我能告诉你的是，我与你一样，我们在这世上再无亲人，孤零零的一个。”

宋锦城闭了闭眼，压下了唇角的苦涩。

“阿瑶，你的亲人虽逝去了，可你想他们的时候，你还可到他们的坟前祭拜他们，而我.....”

宋锦城摇摇头，忽然笑了笑，“便是再想念他们，却也无处与人诉说。”

三年来，她无数次从梦中惊坐而起，却凄凉的发现，她苟活着，可却无处寻父兄的尸骨。

哀伤到了极致，人便麻木了。

景瑟总说她为何不哭，可景瑟却不知，她在睡梦里不知哭过多少回。

因为她的梦境永远都留在了那日宋家被屠，她与哥哥分别的那一刻，是噩梦，却也是她此生最最不愿忘记的梦。

“姐姐，”万素瑶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安慰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人，甚至比自己还要绝望与无助的人，但搜遍自己的脑袋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情急之下，她忽然紧紧揽住了宋锦城的额头，一如那日自己靠在宋锦城肩头一般，让宋锦城靠在了她的肩头，一字一句铿锵道：“姐姐，你以后若有用得着阿瑶的，我定会义不容辞的帮你。”

万素瑶是极聪慧的，就算她不曾出去见过外头的世面，但也曾听闻过。

能让娇养着的小姐背井离乡来遮山，这家里必是遭了难，但凡能让全家人都死绝的，要么是朝堂诛杀，要么是仇家追杀，可无论哪一种，若想报仇都是极难的。

直觉告诉她，以无弦的才智，必然是要报仇的，只是这报仇之路定然也是不好走的，否则无弦就不会来遮山了。

但她不怕，能帮就帮，帮不上大不了就是死呗。

“谢谢你，阿瑶，”宋锦城心绪复杂，但必然是感动的，但她并不愿让沉重的情绪笼罩着她们的离别，随即玩笑似的又点了点万素瑶的脑袋，“我们阿瑶箭术了得，是这遮山里最厉害的小姑娘，说不得哪日就能帮姐姐呢。”

“我是说真的，姐姐，”万素瑶却郑重其事，躲去了宋锦城的手指，紧紧拉住了宋锦城的手腕，扯着宋锦城走到了一处悬崖边，遥遥望去，错落的山头遍布葱绿。

“我自幼生在虎头寨这样的地方，从小就争强好胜，我看不惯爹爹的无能，我忧心姐姐的软弱，所以我自小就如一只刺猬般见谁扎谁，可直到遇见姐姐，我才发现，原来一个人除了以武力服人外，还有另外的法子，就是用这里。”

万素瑶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是姐姐帮我们识破了赵长明的毒计，使虎头寨不至于落到那般歹毒的人手里，也是姐姐拿到了獓因兽的内丹，也因此替小天哥哥解了毒，这一切都让阿瑶感激备至。”

万素瑶指了指脚下的青山，又指了指自己，“姐姐，我脑子虽不大行，但我却会识人好坏，从小天哥哥带你回来那日起，我便不由自主的与你亲近，除了你那回帮了姐姐的缘故，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姐姐的聪慧在吸引我。”

说着，万素瑶拎起了宋锦城的手也抬手指向远方，“姐姐，你若想大大方方的活着，想一年四季、清明、中元，想随时随地去祭拜自己的亲人，姐姐你必要变得强大起来，变得让人不敢欺你辱你，有与人对抗的本领才是。”

望着宋锦城逐渐从惊讶变得凝重的神色，万素瑶的面上似乎笼上了一层金光，明亮又耀眼，更不似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

“姐姐你看，这遮山四分，除了咱们虎头寨，另有龙首关，明月庄与擎云观，这四处各有势力，虎头寨不消说，如今是小天哥哥做了大当家，姐姐于小天哥哥有恩，但凡姐姐需要，小天哥哥也与我一般，定是全力相助。”

万素瑶的神色里满是自信与从容，以及对朱小天的笃定，这是对一个人秉性的深刻认知，万素瑶年纪虽小，却从不会看错人。

宋锦城安静的望着远处的群山，眯起了眼睛，但心中却掀起了万千波澜。

“我相信以姐姐的才智定能将其他三方各个击破，”万素瑶历来相信事在人为，不管前路多艰，只要肯做，没有做不成的。

“龙首关全是一群势利小人，本就是利来利往，姐姐设法混进去，只要稍加挑拨或许就能收复了那些人，明月庄的庄主是个女人，我曾偷听到朱伯父说那庄主似乎有些毛病，反正以姐姐的才智拿下明月庄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那擎云观......”

万素瑶说到擎云观忽然就皱起了眉头，“哎，一群臭道士，尤其是那蘅衍道长却是个油盐不进的老家伙，嗨......”

万素瑶摆摆手，大气豪爽的喝了一声，“姐姐定然也是有法子的。”

宋锦城本还为万素瑶这一番豪气干云的说辞激动来着，可在听到最后这一句时不由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你对我就这般有信心？”

连她自己都不认为她能搞定龙首关与明月庄，更何况那擎云观呢。

毕竟这三处能在遮山屹立百年不倒，那里的人又岂是容易相与的？

万素瑶挠了挠脑袋，似乎也觉得自己说了大话，但她嘴硬，定然不会承认。

“呵呵，姐姐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嘛。”

宋锦城闻言不由歪了歪脑袋，点了点下巴，很自得的道：“这一点你倒是说的没错。”

“呵呵，”说完，宋锦城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咯咯......姐姐就是嘛。”

万素瑶的笑声也随即附和了起来。

群山之巅，长鹰翱翔，飞鸟疾驰，密密麻麻的丛林里不时传来野兽的嘶吼。

没人知道，此时此刻，就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午后，一句句看似玩笑的豪言壮语竟改变了宋锦城的一生。

前路虽荆棘丛生，但谁又能说她走过的全是坦途？

本欲隐于山川的人，又为何不能去踏那庙堂之路？

此生，她至少要为自己的父兄立一块墓碑，给自己一个想去时便能去的祭拜之处。

要开新地图了，又要扮演新的角色了，嘿嘿（咱们阿城浑水摸鱼和见机行事的本领那可是一等一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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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山精噬人篇（三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