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归途愣住了,任由他抱着自己的脖子,一双手也要收不收地僵在原处。
那人虽然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可谢归途能感觉到,揽住自己的这一双手臂正在强忍着颤抖。
见他情绪激动,谢归途没有直接挣开,无声地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把手轻轻放到了他的脊背上:“多大的人了,哭什么。”
这小子毕竟还年轻,第一次遇到这样危险的事,可能是吓到了。
谢归途也没再说什么,任由他抱着,用手轻轻捋着那人的发梢,静静地等着他平复下来。
看着扑进自己怀里的人,谢归途自己的心情也很复杂——他实在是没法把曾经的楚风临,和后来腥风血雨的魔尊划等号。
很少有人知道这位不可一世的魔界至尊年轻时候是什么样的。更想不到他竟然还会在师兄面前掉眼泪。
等楚风临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谢归途才松开他的手,叹气说:
“须弥山盛会中途,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出来的?”
楚风临的脸色总算没那么苍白了,他垂着一双金色的眼眸,不说话。
谢归途又道:“怎么能说走就走,妄行,你知道这样的机会多难得吗?”
那人抿了一下唇:“你迟迟不回来,我很担心。”
谢归途盯着他的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灯光下看起来,总感觉比记忆里清瘦了一些。
“罢了……”毕竟他是帮了自己,谢归途叹出一口气,“须弥山那边恐怕不太好交代。等回去之后,师父那里也得给个解释。”
楚风临听得心不在焉,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是随意地“嗯”了两声,就伸手拉住了谢归途的衣袖,问道:“你的伤怎么样?”
谢归途说:“我没事。”
楚风临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态度执拗:“师兄,你流血了。”
“我没那么金贵,流点了血而已。”
谢归途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将缠着绷带的手腕藏进了袖中。“好了,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真的没什么大碍,只是灵力耗尽了而已。我刚刚突破了大乘境,灵力越少,走火入魔的风险也越小,这又不见得是坏事。”
对谢归途而言,这些磕磕碰碰都是小事。眼下比起自己如何,反倒是楚风临的情况更让他担心。
毕竟,那家伙随时都有入魔的风险。
“你伤得比我还重,快点把药吃了。”谢归途说着,起身给他去拿药。
既然楚风临中的不是尸毒,那么玉虚子道长炼制的丹药就派不上用场了。谢归途从那些药瓶里,挑了一凭治疗外伤的药。
太阿宫的灵药珍贵,售价更是高昂,可惜外观看起来实在其貌不扬,漆黑之中透着点暗绿色的药丸,看着毫无食欲。
谢归途一打开药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苦味,舌根紧跟着麻了一下,忍不住皱了皱眉。
但楚风临却不太在意的样子,随手接过药丸,塞入口中,接过谢归途递上的茶碗,仰头就把药都咽了下去。
谢归途看着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把那药吃了,默默地想:这个人既不怕疼,也不怕苦。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会在他面前掉眼泪。
等到谢归途把碗收走之后,楚风临独自靠在床边,忽然注意到他刚才翻阅的那本书,以及封面上的书名。
——《修仙后四个元婴期大佬都独宠我》。
楚风临默默地把这本书拿了起来:“……?”
……
不出一日,那只金色的仙鹤又出现在了檐角。
是师父的回信来了。
谢归途看完了信,把信纸夹在指尖。
信纸底部的一角凭空冒出了一点金色火苗,很快将整张信纸连同字迹完全吞没,毫无痕迹,连灰都没剩下。
“我要去做一件十万火急的事,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谢归途说道,“妄行,你是想留在太阿宫再休养一段时间,等师父来接你,还是直接跟我一起走?”
师父在回信中告诉他,修士走火入魔的根本原因,就是元神不稳。
而想要炼成稳固元神的丹药,需要一种最重要的材料,就是与自身同属性灵兽的灵核。
但并不是什么级别的灵兽都可以,必须是修为在自身以上的灵兽。
读完师父的回信,谢归途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明明有抑制入魔的方式,却很少有人能够使用。
楚风临现在处于悟道期,想要找到一只相当于大乘期修为的灵兽,实在困难。如果不借助外力,仅靠他自己几乎是不可能击败一只大乘境灵兽。
更别说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一只这样修为高深的灵兽了。
谢归途默默攥紧了衣袖。
但无论如何,就算几率再渺茫,他也只能试一试了。
比起识破魔族阴谋、保卫九霄城,如果能阻止师弟入魔,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拯救苍生。
楚风临随他站了起来:“师兄,我和你一起。”
……
“仙君,你们真的要走了吗?”陈如意依依不舍道。
“我和师弟这些天打扰你们了,”谢归途拍了拍陈如意的肩膀,顺手替他把脑袋上插歪了的木簪扶正,“也有劳你关照。”
太阿宫最近乱成了一锅粥,玉虚子忙着处理烂摊子,也不便多作挽留,就让陈如意来送送他们。
陈如意在怀里摸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体面一点的东西可以当做礼物,只摸出了一袋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最爱吃的琥珀糖,以及一册《修仙后四个元婴期大佬都独宠我》。书册的扉页上,还有“如意书生”四个字的笔名,写得歪歪扭扭,如同春蚓秋蛇。
“呐,仙君,送给你的……”陈如意扭扭捏捏地说。
谢归途微笑着点头,大方地收下了他的糖和话本:“话本写得很不错,昨晚我看了几章,挺有意思的。”
“真的吗!”陈如意生平第一次得到别人的赞誉,这可把他高兴坏了。
要知道他虽然一直有写话本的志向,但这还是他第一次有勇气把自己的作品分享给别人看。万万没想到,第一次就得到了谢仙君的赏识!
楚风临跟在他们身后,看见谢归途和一个十三四岁的道童站在一块儿——陈如意灵力全无,并不像是太阿宫修士,更像是个年纪稍大了一些的道童。
一般出身名门的世家修士,都自视甚高。在他们眼中,修为和地位卑微的道童、剑童不过是仆人,不屑于跟他们闲聊。
但谢归途不会。相反,他不知为何,还与这小道童关系挺亲密。
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聊的投机了,那小道童竟然还不知好歹地去拉谢归途的手——然而,谢归途似乎不喜欢和旁人有身体接触,稍稍避开了。
作为和谢归途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师弟,楚风临也从没有牵到过他的手。
眼看着那小道童抓了个空,楚风临蹙着的眉心这才舒展开了一些。他戴着银白色的覆面,看起来面无表情,实则心中暗爽。
师兄还是那个师兄。
虽然他没机会碰,可旁人也休想。
……
为了避免惊扰百姓,仙门有规定,出行时非必要不御剑。
两人一连赶了几天的路,终于在日暮时分到达了蜀地。
马车里,谢归途正在看面前一张摊开的地图。这张地图是他偶然得来的,据说是几十年前的一位云游道君所作,记载了他所见过的一些高阶灵兽的方位:“就是这里,妄行,我们快要到了。”
“……”
无人应答。
谢归途偏头一看,就看见那小子双手抱着剑,马尾高束,银白覆面遮住了下半张脸,看起来很是冷酷——再定睛一看,楚风临低垂着脑袋,闭上眼睛,其实已经睡着了。
沿途舟车劳顿,加上身体抱恙,他竟然在如此颠簸的马车上睡着了。右耳的银坠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十分耀眼。
谢归途叹了口气,默默收回了视线,继续研究起了地图。
山路崎岖,途中车轮不知撞到了什么东西,忽然重重地颠簸了一下。睡梦中的少年,身体也随之一晃,缓缓往侧边倒了过去,慢慢地滑到了一侧。
谢归途正入神地看着地图,忽然就感觉到肩膀一沉。
偏头一看,某个人脑袋一歪,已经靠在了他肩上。
谢归途无言地盯着他看了片刻,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把他叫醒,只是默默地把目光收了回来去,继续潜心研究自己面前的地图。
大乘期修为的灵兽虽然难找,但不是完全没机会。
蜀地多山,山中多精怪,再加上自古和外界不相通,或许会有藏在深山里的道行高深的灵兽。
这样的灵兽多半都被当地认作乡野散仙供奉,像什么狐仙蛇仙的,多打听打听就能找到一些线索。
不过眼下最大的难题是,谢归途自己也刚到大乘修为,再加上灵力尚未恢复。哪怕和楚风临联手,想要对付这样一只修为与他相近的灵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妄行,醒醒。”
马车停在了山脚下。楚风临缓缓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谢归途的脸。
师兄俯身喊他起床的样子,竟然有一丝温柔。
……他这是做了哪门子的梦?
楚风临略微动了一下,就感觉到自己脑袋地下枕着的并不是冷硬的木板,而是某种较为柔软的东西——他竟然枕了在谢归途的腿上。
……还没醒。
楚风临这么想着,险些又把眼睛闭了回去。
“起来,臭小子,我的腿都麻了。”直到谢归途毫不留情地将他拽了起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真的睡在了谢归途的身上,还睡了一路。
此时的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谢归途没注意到楚风临的眼神,也没察觉到对方那点萌动的少男春心。他拦住了一个拉柴火的老者,问起了路。
“两位公子,看起来不像是本地人,是第一次来南栖山吧?”老汉大约七八十岁的年纪,须发花白,膝头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见二人衣着奇特,气度不凡,爷孙俩都在好奇地打量。
谢归途礼貌地笑笑说:“老人家,我们是从雁北来的,途径此地。眼见着天快黑了,想先找个住处。”
“噢,从雁北来的啊,老汉我祖上也是雁北人……好说,前面就有个不小的镇子。你们要是想找个地方过夜,可以去那里瞧瞧。”
老汉摆摆手道,热情道,“这段山路难走,二位要是不嫌弃的话,就上车吧,我顺道载你们一程。”
谢归途也没推辞,向他道了谢,便带着楚风临一同上了那老汉的车。
老汉慢悠悠地驾着车,给他们介绍了起来:“这里叫做南栖山,据说是古时候曾经有人看见过凤凰栖息在山头上,才有了这样一个名字。喏,那边那座,就是南栖山的主峰,相传凤凰便是停在那里的。"
谢归途抬头看去,注意到他所指使的这座山峰,果然比周围的山都要高,都要陡峭。
在半山腰的位置,还建有一座气派的神庙,上山供奉的人络绎不绝,几乎连成了一条线。
看着那神庙,谢归途的眼睛亮了一下,连忙问道:“老人家,那边的是什么庙?”
“噢,那是南栖山的山神庙。”老汉的语调依旧是慢悠悠的,脸上却露出了一抹愁容。
“……我们就是刚从那里回来的,我这小孙女,最近梦魇的厉害,请了好几位郎中都治不好,所以我带她去拜了拜山神。南栖山的山神,据说特别灵验,方圆百里的百姓都时常来拜,明日你们要是不着急赶路,也可以去瞧瞧。”
谢归途看着老汉身侧堆放着的一些香烛供果,微笑不语。
“多谢,不过我们信奉的是北斗神君,不便随意去拜其他的神灵。”
雁北一带的百姓,信奉的都是北斗神君,也就是两千多年前谢家飞升的那一位先祖。谢归途的佩剑“横空”,就是那位北斗神君的遗物。
“噢,北斗神君啊。”老汉自述祖上是雁北人,似乎也了解北斗神君的威名,“那可是雁北家家户户都信仰的神灵,不是我们南栖山的一尊小山神能比的。”
谢归途斟酌片刻,问道:“老人家,你知道这位南栖山山神是什么来历吗?”
老汉道:“山神吗?噢,我听说,南栖山里的这位山神爷,曾经是一位道士。他一生都在这南栖山中修炼悟道,死后就化为了这里的山神,永远守护着这座山头。”
这并不是个跟精怪有关的传闻。谢归途略有一点失望。
那老汉似乎也看出他们气度不凡,打量了一番,说道:“二位可是来找什么东西的?我看你们不像是普通的贵公子,倒像是修仙的。”
这样一个普通的拉车老汉,竟能猜得出他们的来历。楚风临似乎觉得有趣,抱着胳膊笑道:“老人家,你知道修仙的人都长什么样?”
那老汉自豪地答道:“当然知道,就是像你们这样的,个个气度不凡,还背着把长剑。我可是亲眼见过的,嘿嘿,二十年前,我从前还见过那位‘北斗剑圣’呢……”
“北斗剑圣?”
他背后的两人面面相觑——这正是他们师父萧无涯的名号。
“二十年前魔族屠城,几乎把我全家都杀害了,是北斗剑圣救了我的命。”老汉摇头叹气说,“我们举家迁到南栖山后,我的孩儿也因此落下了病,前些年就去世了,就剩下我和椒椒爷孙两个相依为命。”
叫做椒椒的小女孩吮着手指,害羞地躲在爷爷身后不出来,只用一双小鹿般灵动的眼睛充满好奇地看着他们。
谢归途朝她温和地笑了笑,摸了摸兜,发现有陈如意塞给自己的糖,便拿出来给了她一把。
一扭头,发现楚风临也在盯着自己看。谢归途顺手把他的覆面勾了下来,往他嘴里也塞了一颗糖。
纵然谢归途的动作很轻巧,指腹还是无意间轻轻擦过了他的唇。少年的脸颊顿时发热,连忙把覆面拉到了鼻梁上,掩饰自己的神情。
舌尖压着那颗糖,楚风临默默地别过了头去,不吭声了。
耳垂逐渐沾染的的色彩,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漫天红霞映出来的。
“你们看我这小孙女的根骨怎么样,能不能把她带回去修仙?”老汉半开玩笑地问道。
不过他也知道,仙门里真正能说上话的大都是些胡子花白的长老,面前这两个年轻人肯定也只是普通的小弟子。
“普通的小弟子”谢归途微微一笑,温和地看着那个小女孩,没说话。
椒椒一边吃着糖,一边翻阅着一本叫做《练气入门》的图谱。
这本图谱已经被翻的破破烂烂的,上面还用墨炭做了许多的记号。
老汉似乎曾经有过修仙梦,可惜七八十岁了还没筑基成功,现在便把这个梦想托付给了小孙女。
随着椒椒翻动书页的动作,谢归途瞄了一眼,便看出来这根本不是什么练气入门的教材,里面的内容大部分都是瞎画的。
“这图谱并非是《练气入门》,上面画的都是一些普通操练的把式……按照这个方法来练,或许能够强身健体,但想筑基是绝对不可能的。”谢归途在民间见过不少用假图谱、假法器牟利骗钱的事,便提醒了他。
“原来是本假图谱!”
老汉一听,鼻子都快气歪了:“怪不得我练了整整六十年都还没练出灵核来……一本假图谱竟然还敢五两银子卖给我,我非得找那骗子算账去不可!”
谢归途有些无奈地一笑。
六十年过去,都不知道把这假图谱卖给他的人究竟还在不在了。
话说回来,竟然有人拿着假图谱坚持修炼了六十年。相比之下陈如意那小子三十岁没筑成基的事,都显得不那么滑稽了。
“修不成灵核,也未必是坏事。”谢归途只能安慰那老汉说。
这话说的不假。
且不论在外面替人除妖捉鬼,在危险之中艰难讨生活的散修,就是像他们这样名门正派的弟子,日子也算不上好过,年纪轻轻就殉职的不在少数,未必能像老汉这样安度晚年。
谢归途默默看向楚风临。
后者已经把脸转到了另一边,看着远处的群山,舌尖还在不住地回味刚才那颗糖的滋味。
谢归途看着他弧度漂亮的侧脸,微微垂下了眼眸。
说起来,楚风临能进入北斗剑派,也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虽说是他在冰天雪地里把这小子捡了回来,但当时的他也只有十二岁,很多事情无法做主。
仙门要收弟子,举荐、应试、复试,各种程序冗杂繁多,谁家的孩子要是能有缘拜入仙门,那可是祖坟冒青烟的事,家里面比中了状元还高兴。
像楚风临这样一无背景,二无靠山,灵根属性并不适合练剑,还完全没有修炼经验的庸庸众人实在是一抓一大把。
按照常理,这小子本来应该在海选时走个过场就滚蛋。可偏偏当时考核的师叔看中了他,楚风临才得以破格留了下来。
用师叔的话来说,他很像自己的一位故人。
那老瞎子又看不见,哪里知道什么像不像,别人只当他神神叨叨的毛病又犯了。
直到很久以后,谢归途才知道师叔口中的那位故人究竟是谁。
……
“这是南栖山附近最大的一个镇子,叫做梧桐镇。你们沿着这条街往里走走,就能看到不少酒楼和客栈。”老汉给他们指路。
椒椒一路上都悄悄地看着他们,看两个哥哥要走了,依然害羞不吭声,只是拽着爷爷的衣角,默默地伸出一只小手晃了晃,向他们挥手道别。
谢归途谢过了那赶车的老汉,又和这小丫头道了别,带着楚风临下了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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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