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不远处看见辽州铁骑逼近,还有数位筑基期的修士。”
弯刀擦着宋解语的脸而过,落下一抹浅淡的红色,削落了一缕乌发。
方毅看向门外的城卫,疑惑道:“怎么可能?”
沈常明明已经封锁了消息,清理了丹春城中所有的暗探。
“还、还请您去城门一观。”城卫被他泛着怒意的声音一惊,腿一软,哆哆嗦嗦地低下头。
“援军呢?最近可有宁武的修士前来?”他握刀的手在颤,剑身上的碎光晃在曲清雪脸上。
“没有……”城卫将头埋的更低了。
“你去清点丹春还有多少城卫,我们随后就到。”
她怕对方还没上场就被方毅的问题压不过气,找了由头将人支走。
“三日前,沈常就发现不对了,他派了书信回宁武,请沈家出面,让州主派人支援……”
“不可能,不可能一个人都没来,修士御空之术,明明今日便可以到的,对吧?”
弯刀“哐当”一声落到地面,他睁着泛红的双目看向林霁寒。
“若是筑基期,昨日便可抵达。”
他冰冷的语调打破了方毅眼中最后的希冀。
“是你,你拦下了沈常的书信。”方毅猛地俯身,青筋凸起的麦色手掌覆在宋解语白皙的颈上,格外分明。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手顶着她下颌而起,“你说啊……”
一声声绝望而愤怒的浪潮淹没她的双耳,宋解语笑了:“与其让你们继续拖延,不如早些结束。”
“丹春,注定不会胜的。”她语气淡漠,坦然给出答案。
注定?
这句话如平地上炸起的惊雷,将方毅的双目染得赤红,他捡起弯刀,“那我就证明给你看。”
“丹春,绝不会败!”
说完,他扬长而去,没有一丝停顿。
曲清雪的视线从门外落回,“你从开始就知道结局。”
将她调到丹春,派人引她入城,又对丹春疫病视若无睹,放任暗探,拦截沈常的书信。
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通往结局。
“你不是想离开这里吗?”宋解语勾唇:“我是在帮你啊。”她抬头,望向窗外早已枯落,只剩秃枝的桃树。
送她去见阎王爷,这种帮法可不流行。曲清雪皱眉,片刻又松了几分,凑到宋解语耳畔,“那是不是意味着,杀了你,也一样可以出去。”
她明显察觉到身侧之人顿了一下,“阵法的核心可不止我一个。”宋解语微微偏头,几乎挨上她的脸,“准确来说,你们、整个丹春都是。”
这个答案其实从上一个秘境就揭露了,所以林霁寒那会故意杀死她们,也是为了加快进度吗?曲清雪垂眸,心中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不可抑制地生长,直到参天大树被烈火燃尽,又或者……
修仙界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她的眼神越来越暗,几乎快要抑制不住眼中的戾气。
“去城门看看。”
温柔中夹杂着冷意的声音在脑中炸响,对上那双淬着暖意的灰眸时,她眼中的戾气忽然消散。
几人轻车熟路地走向城门,远远就看见一道身披军甲的白色身影,正有条不紊地指挥城卫磨枪,鸣鼓。
在城墙上临阵磨枪,好别致的脑回路。
曲清雪踏上墙头,顺着城门的榕树往外看,一片绿色掩映间,辽州铁骑整齐划一地走来。
个别御剑了得的修士早已到达紧闭的城门,明目张胆地靠在树下聊天。
“这有什么用,反正我们也只是两州战役中牺牲的棋子,听闻上头有人跟辽州合作,拿我们换前程呢!”
“你瞧他说的什么话?宁可战死沙场,也不做丹春的逃兵。”
说话的城卫时不时瞟向方毅,“他可是狱司的人,万一在开战的时候……”
“狱司没有孬种,更不会有逃兵。”
城卫一惊,寒意顺着脊背蔓延至头顶,他们对视一眼,转头露出一个恭敬的笑。
“是是是,还望大人恕罪。”二人齐声说道。
“你们可知她是谁?”林霁寒从她身后走出,高大的身影完完整整地将她覆盖。
城卫很诚实地摇头了,大抵是觉得死到临头,哪还用得上什么阿谀奉承。
“她是狱司的主司使。”
看见城卫惊讶的目光,他满意地勾唇。
“你们可知他是谁?”没等城卫再度摇头,曲清雪就学着他的语气道:“他是惩妖户的主户。”
随即,她完全不给二人缓和的时间,“你们若想逃,便走吧,丹春从不缺乏有勇气的战士。”
说完就拽着林霁寒走了。
“我以为你不会随便为人出头。”
曲清雪停下了,听着他别有深意的话。
“脑子一热。”她没敢看他,更不知自己想走到哪。
“呵……”半响,耳边落下一阵温热笑意,“他是惩妖户的主户。”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唉,现下连我也成了你替他人撑腰的手段。”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林霁寒这样说话,调侃般的叹息中夹杂着一丝委屈,语气依旧很温柔。
“是你先用我的身份给方毅撑腰的。”
曲清雪严肃地看着他,“我只是礼尚往来。”
他不说话,愈发明显的委屈从温柔的灰眸中溢出。
她像瞎了眼似的,依旧梗着脖子,不肯在这场对视中率先低头。
“嗯,是我的错。”林霁寒无奈,抬手要去捏她的脸,被她偏头躲过。
她目光躲闪,“敌军到了。”
顺着视线望下,方毅赫然走在最前列,沈弄不知何时下去的,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柄长剑。
剑上坠着金穗,很是晃眼。
离得太远,根本辨不清城下的人在说什么,只知道双方都有人开口,一副嘴皮子很快的样子。
应该是在满嘴跑火车。
再一眨眼,上秒还在赤脸相争的人,下秒就已经在城门口互砍了,筑基的修士们依旧站在树底下,仿佛并不屑于掺入普通人的战争。
“丹春必胜!”
嘈杂声从身后传来,她扭头,看见了走在百姓前头的方少凌。
他们迈着不整齐的步子,喊出同样的口号,“丹春必胜!”
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地喊着。
“你让的?”她下意识回头。
转念一想,丹春的人多被阿陀罗折磨致死,小部分被关在夜巷,常人应该不足百个才对。
如今却不止百人,除非……
“为什么觉得会是我?”他语调上扬,显而易见。
“因为……”曲清雪看向与辽州铁骑打的难舍难分的沈弄,“他绝不会这样。”
“你好像很了解他。”冷不丁的,她觉得自己像被寒意包裹,不敢挪开视线看他。
方毅平日虽行事冲动,但还是有几分真功夫的,与沈弄配合的极好,斩下数名铁骑。
其他人就不容乐观了,城主杜方贪于享乐,哪里会操练士兵,以至于很多人连敌军一刀都扛不住。
方少凌没了剑,就向百姓要了把锄头,吭哧吭哧拖到了门口。
“你呢?什么打算?”身侧之人笑道:“狱司的主司使。”
鼓励士气和平白送死是两码事,再说了,这是必败的一战。曲清雪瞪了他一眼,旋即冷静下来。
宋解语将所有的退路都赌死了,不会有援救,若……逃跑呢?她望向城下,刀光剑影四起。
方毅的衣服不知何时被染红,胸口、手臂、后背,肉眼可见的地方,再难看出最初的颜色。
几乎是瞬间,在他弯刀截断的时候,曲清雪慌忙跑到城门。
一道脚步紧随她而下。
百姓们噤声了他们看着曲清雪,而她看着合上的城门。
“你呢?什么打算?”似是释怀了,她轻触城门,弯起唇:“惩妖户的主户。”
大门再次被打开,树底下的修士以为,丹春又要走出一位扛着锄头上战场的奇葩。
阳光斜落,恰好映在二人脸上,一个眉眼英气,笑意疏离。
一个眸中含春,未达眼底。
没扛锄头,拿了两把弯刀,是最普通的,丹春城卫的刀。
修士们不以为然,他们接到的命令只是铁骑占下风时,再出手。
曲清雪没怎么用过弯刀,平日里有下属做事,几乎用不上她。
如今上了战场,她才知道,方毅的刀其实使的极好,一格一挡,一挑一砍,都十分娴熟。
方毅看见了,甚至能抽出空隙问她:“主司使,要不你后撤?”
又是“哐当”一声,头顶悬着的大刀被一柄细长弯刀挡住,“她若想做逃兵,根本不会来。”林霁寒似乎误会了什么,手腕一抬,利落挥刀,敌军的鲜血喷到了曲清雪的乌发上。
真的是够了。
“你离我远点。”她动了动发麻的手腕,往后退了一步。
破空的刀气从左侧袭来,她抬手一振,吃力地穿过敌方颈间动脉。
喷涌而出的腥意落了她一脸。
“呵……”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曲清雪又瞪了他一眼。
辽州的铁骑似生了春的草,再烧再长,源源不断。
杀到最后,曲清雪半跪着,以刃撑地,有两个城卫从尸山里爬出,想悄悄绕过铁骑的视线,回到城门。
爬到一半,头就掉了,一骨碌滚到她脚边,睁着浑圆的双目看她。
很眼熟,是她不久前才见过的那两位。
“你们投降吧。”
有位白衣修士从树下走出,语气略带烦躁。
“凭什么?”她手腕一翻,转动刀柄,直指他心口的位置。
“有本事,你们投啊!”缩在角落的方少凌终于站起身。
“你若将铁骑撤回,我们便考虑网开一面。”红色光芒一晃而过,沈常立于方毅身前,瞥了修士一眼。
刚才过于混乱,曲清雪此刻才注意到,方毅肩胛的豁口几乎要将左臂分离。
沈弄的情况也不是很好,手腕衣物裂出一道五寸长的口子,暗红的血一滴一滴往下落。
“看来,我只能为你们送葬了。”白衣修士挑眉,漫不经心地凝出一道蓝色火焰,带着森冷寒意。
火焰上隐约可见凝结的寒霜。
对他来说,普通的凡人,是蝼蚁,随手一挥就能捏死大片。
此刻,这些蝼蚁却没有丝毫的自觉,他们从容淡定,这是对他作为修士的蔑视。
冷意自脚下蔓延,在艳阳高照的天气里,地面结起层层寒霜,死亡的气息漫上曲清雪的膝盖、手腕……最后是那双琥珀色的眸。
下一刻,城上鸣鼓作响,鼓槌自那位素衣女子手中敲出规律的节奏,仿佛万物回春。
白衣修士一愣,蝼蚁,破冰而出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
弯刀陷入冰面,曲清雪执刀的手抖个不停,她根本没办法控制这种正常反应。
鼓声还未停歇,引导灾难的人就在城上,她勾起唇,偏头看向那抹熟悉的身影。
秘境之主也会动摇吗?
从前的一桩桩,一件件,又有哪件事没有她的手笔呢?
另一个修士勾指释出红色火焰,冷意与热意交叠,曲清雪难得体会到了现实版的冰火两重天。
“属下来迟!请主户恕罪!”
“属下来迟!请主司使恕罪!”
两队人马浩浩汤汤地从铁骑后面杀来,她看见了许多熟人,眼眶一下红了。
“你做的?”她回头,看向身后默默站桩的人。
他的手臂上多了一道腕口大小的伤,粘稠的血液与青衫交汇,缠住了伤口。
“做了两手准备,让沈常和丹春城卫分别送信给沈、方两家。”
怕她认不清,林霁寒抬手指向惩妖户身后的几人,“那个脸上有道长疤,大家管他叫刀疤,他旁边那个叫刘老三。”
“可……这不是叫他们来送死吗?”她眼睫一颤。
“若不想来,也无人勉强。”他抬手,想拍拍她的脑袋,到了半空又停住了。
“但他们还是来了。”盯着他落在半空又垂下的手看了一会,曲清雪垂眸,弯刀一转,又朝着震天的厮杀声走了过去。
敌方修士多,优势便显现了,只用了半柱香,便已分出胜负。
长刀贯穿心肺,两颗心脏相连,他始终站在她身后。
弯刀落地激起一阵尘埃,清脆的响声在空气中回荡,他们,是丹春最后一道防线。
她双瞳一缩,握在长刀上的手流出滚烫的血液,沉进土里,今日之后,再无狱司。
沈弄被数柄长刀贯穿,架在城墙边上,沈常自爆灵力,气息消散在一片血色间。
方少凌缩在墙角,明黄的衣袍被胸前的窟窿染红。
方毅埋于同僚尸山之下,辽州的军旗立于这座小山上。
最后一眼,她用余光瞥向身后,透过他银白的发丝,勾起的唇角,曲清雪看见了丹春紧闭的大门。
城墙之上,数十箭矢穿过那袭素衣,将宋解语与战鼓紧密连结。
曲清雪蜷缩着指尖,手腕重重垂下,连同那颗从未低下的头。
在这场可以窥见的结局中,他们成为了戏中人,无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