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桑连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鬼还有宫殿,而且看起来并不是阴森可怕的,反而有种温馨平和的感觉。
桑连半躺在柔软暖和的吊床上,听着一群鬼叽里呱啦地聊天。
他很少插嘴或者附和什么,大多数在观察每个鬼的构造。
就比如小红,先前的半个脑袋不知何时换成了个小姑娘的,只是这个小姑娘死前可能是溺水的,脸肿得很大很惨白,瞧着有些可怖。
哦对,她的嗓子也换了,不知从哪找的,听着倒是正常了。
“小娃娃,殃君为啥对你这么好?你们是老相好?”她八卦地问道。
桑连扭头去看不远处悠哉喝茶的殃君,摇头道:“不是相好,我之前有道侣。”
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是他喜欢我。”
一众大鬼小鬼“唔~”“哦~”“嘿~”了起来,时不时冲老大投去原来如此的眼神。
桑连对这种事很是淡定,喜欢他的人实在太多了,多到他大多数都不认识。
不过这个殃君有些特别……
特别好看,特别高,特别厉害,特别……熟悉。
但是他暂时想不上这种熟悉感来自哪里,不过感觉还不错。
之前的男鬼叫登登,在一众面目全非的鬼里还算正常,只有一双胳膊是从别人身体上薅下来的。
登登见的最多,瞧着桑连没有反对的模样,绘声绘色地开始七讲八讲。
“二人自珠串定情!再见以情锁相许!前世恩怨虐恋!此生难舍难分!来生相濡以沫!”
另外七鬼听得差点要落泪,扒拉着登登七嘴八嘴地问一些细节,偏着登登还真能极快地编上来。
桑连有些听不下去了,跳下吊床后朝着殃君走去,坐到一旁后也并不说话,自顾自倒了杯茶。
实际上他心里有许多问题,比如,为什么他身上会有南芜的气息,虽然很微弱。
又比如,为什么对他有求必应……
可他又害怕得到某些确切的答案。
明日他要去长留山再走一趟,眼见为实,他要亲眼看到长明殿的长明灯是不是真的都熄灭了。
若是亮着,他自然是要去□□,用尽所有之前设想的折磨人的法子。
可若是都熄灭了,那他要去哪里撒气报仇呢?
桑连好奇问道:“殃君?有办法知道一个人转世成谁了吗?”
反正都是一个人,这一世也能杀,他不仅要杀人,还要把他的魂魄放进噬魂灯里,每日拿着火烧,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天地间。
不过这话他不跟殃君说,万一觉得他太过恶毒不跟他说了怎么办。
“人在转世之后,容貌会变,身份会变,但魂魄不会。”
桑连思索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那就是能找到了?
他从戒子中找了个不知何物的东西,瞧着漂亮又精致,是个莫名其妙的琉璃圆盘,四周挂着六个各色的流苏坠子。
巴掌大的东西被桑连攥在手上,试探道:“你能找到我想找的人吗?”
殃君回头定神,二人视线交错。
“能,但只能找一个人。”
所以,你想选谁呢?
桑连抓着琉璃圆盘放到了殃君面前,带着一丝诚恳道:“用这个交换行吗?”
也只一丝丝罢了。
殃君垂眸看着这圆盘,突然像是没忍住似的冷笑出声,心情似乎没有刚才那么好了。
他提起圆盘打量着,眼神里多少有些怨怼。
“你同别人做的同心盘,转头来送给我,合适吗?”
桑连大惊,忙把圆盘抢回来,细细打量着,果真想起了这盘的来历。
飞云宗的泊明少君在长留修炼的那段日子,常常来为春台找他。
那时候正是桑连因为羽竹总缠着南芜生气,派了人在门口堵着南芜不让他进,自己则在里头同泊明玩儿。
这盘就是他带来让桑连打发时间做的玩意儿,但是他没有耐心,只串了一串流苏便扔到一旁去睡觉了。
剩下的估摸就是泊明弄完的了。
谁能知道是同心盘呢……
桑连无意识地扣弄着圆盘,皱着秀气的眉毛看向突然变得冷淡的殃君,之前他的爱慕者也没这么大的脾气啊……
“给我吧,另外要再答应我一件事。”
桑连手里的同心盘被抽走了,不知被殃君扔哪去了,抬头便不见了。
他问:“什么事?”
“暂时还没想好,想到的时候再告诉你。”
桑连点了点头,从戒子中拿了纸笔出来。
至于要找谁的转世,他没有纠结,提笔在纸上写了“南芜”二字,接着又写上了他的生辰八字。
从前师尊并不教他怎样修炼,除了每月一次的下山外也没有出过长留,知道的东西很少。
在不舟山醒过来的时候,他有了灵脉,不再是曾经的一身废骨,只知道没日没夜的修炼。
至于怎样找转世之人这类事情,他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他把手里写着南芜信息的纸给了殃君,殷勤地往他杯子里倒了些茶水,认真道:“如果你真能帮我找到他,无论什么事我都尽量答应你。”
“尽量”二字不可谓不妙,殃君无奈,失笑摇头,将手里的纸叠来叠去折磨了两遭,眼神渐渐变得悠远黯然。
在桑连看来,他对这人的印象又多了四个字——喜怒无常,倒像是比他心里藏着的事情还要多。
也只有此时的殃君才知,他不经意收紧手指,不敢打开这张纸,甚至不敢去看桑连面上的表情是期待还是仇恨,他太紧张了。
这张纸上或许写的是仇人,或许是他们师妹,或许是师尊……
殃君淡笑一声,手上的动作停住了,垂下的眼眸突然直勾勾地盯着桑连,倒是有几分摄人心魄的模样,“我想猜一猜,是爱的人还是恨的人。”
桑连看得不安踌躇,又听到那人说:“若是错了,我便任凭你差遣,若是对了,那你就只好留在我身边了。”
这赌的也太大了,桑连颦眉,他不想一直留在这人身边,可确实又需要利用他。
半晌后,他终于点了头,道了声“好”。
不知何时,八鬼不再大吵大嚷,你观我我观你,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惹了殃君生气,一个个屏气凝神。
殃君情绪的变化他们总能第一时间察觉,每次也都只跟那小娃娃相关。
他近乎自虐般想着,哪怕猜对了是爱的人,那上头也定是写着师妹的名字,又或者是那个对他百般溺爱的师尊,反正不会是他。
说不定猜对了是恨的人,那上面倒是写着他的名字,不过也聊胜于无。
他的眉目间带了几分明显的笑意,却莫名像孤注一掷的赌徒,非要从桑连身上找出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答案。
“是你的心上人。”
除了这个,他不在乎任何。
桑连眉目拧得更深,心里的不满愈发大起来,嘟囔道:“莫不是个道行深的神棍。”
他分明能说谎,可偏偏心里生出些叛逆倔强来,之前他不敢光明正大地说南芜同他的关系,旁人打听问起时,他总说南芜是待他极好的师兄。
若不是心里的自卑敏感作弄,他又何至于伤了自己,又伤了南芜。
待到后来想明白时,又没了机会解释。
桑连使劲“嗯”了一声,眼睛瞪得圆圆的,语气中尚能瞧出他的坚定不移,表情更是。
八鬼捂嘴泪目,颇为感动,死死地盯着他们殃君手里叠起来的纸,生怕里头不是殃君的名字。
待到那陌生名字真的出现在那张纸上时,他们又凝滞了,看向殃君的目光同情又惋惜。
到底哪个王八孙子不要脸的妖艳贱货叫南芜啊!!还能有他们殃君厉害?!能有殃君好看?!
众鬼陷入了愤怒和不甘的情绪里,唯有一矮矮的少年鬼弱弱道:“南芜不就是殃君嘛,生前的名字。”
再说了,殃君也不算个名字,只是个尊称,堂堂祸国殃民的鬼帝好歹得有些气势。
七鬼齐齐把目光聚集到少年鬼身上,一时恍然大悟,投在那二人身上的目光更加炙热滚烫。
此时天雷滚滚,乌云密布!却还是从空中破开一道缝隙,金黄色的光直直照耀着二人,四个大字掷地有声地从天而降,那便是——命中注定!!
——以上皆为八鬼的想象。
被八鬼注视的殃君一直未从纸上挪开目光,那架势像是要把那两个字看出个洞,活像是不识字。
他察觉到了浑身血液的沸腾,睫毛不自觉地轻轻发颤,用尽了全力才没将自己的身份说出。
桑连用手掌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好心指了指道:“这两个字念南芜,南北的南,荒芜的芜。”
被教了认字的殃君仍旧是没有动作,目光透过这两个字看向了他们所有的回忆,大多是不和睦的,是纠结的。
可叫人刻骨铭心,念念不忘。
他觉得自己或许是惊喜过了头,喉咙里说不出一个字,脑海里却满是那个肯定的“嗯”。
反观桑连的心情就不太好了,闷声道:“其实你也不算全对,我是爱他,可又没说不恨,只不过思来想去,爱同恨相比总是处于上风。”
一打开了话头,常常沉默的桑连突然有些滔滔不绝,像在跟殃君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那时候年纪尚小,总觉得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的,自己猜的也都是真的,数不清伤了他多少次,我有点后悔了……”
这些东西也是他见了阿蛮之后才渐渐想明白的,好像所有的事情也就那样,比他预想的好多了,完全不能击垮他。
他还要一步步找到真相,找到南芜,听他一个字一个字解释。
待他回过神来,手腕上突然被冰了一下,低头看,一条红色的丝线缠绕了两圈便平稳了下来,又有一条银色的线绕着红线缠绕了一圈。
“愿赌服输,留在我身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