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夜。
这样无星也无月的夜晚,最适合一些夜行的啮齿动物活动。
一只老鼠顺着墙根疾速奔跑,这是它每夜的生计所在。但这几个夜晚总是非常危险,危险的不是啮齿动物,而是人类。
在前几个夜晚,它曾见到几个黑衣人将另一个人杀死,最后带走了他的头颅;它也曾见到,夜晚的街头,有黑衣人被杀死,幸运的是,他的尸体还算完整。
这一夜,它依旧提心吊胆。
但是,它还是听见,在街的另一头,有极其细微的脚步声响起——这样轻的脚步声,比前几日它所眼见的死人活着时都更轻,如果不是它的耳朵不错,它也无从听见。
奇怪的是,那人的脚步虽轻,他的身影看起来却是那么样的踌躇、犹豫,走起路来简直是东倒西歪。他受伤了吗?它直起身子,黑亮的鼻子抽动了几下,没有闻到任何血的气味。
他走得愈发近了——它在黑影之中掩藏起身子,他越走越近,直到完全路过了它,而它则一路跟随着他的鞋底,同他一起走上层层叠叠的石阶。
这座山上的钟已经很久没有响过。
在黑夜之中,它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他走得多快,它就走得有多快;恰恰在此刻,他却停下了脚步。他还没有走到他的目的地,但是随着脚步的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他终于停了下来。它也停了下来。
它从夜的阴影之中直起身子,看见他的影子在黯淡依稀的月色之中微微颤抖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何处的疼痛;或许是心口,因为他捂住了那个地方。
它担心他就会在这里死掉,然后顺着高高的石阶滚下去。但是他没有。他抬脚,继续走了上去。
他推开沉重的山门,没有叫任何人;他的动作吃力而迟缓,这下他完全不像是那个步伐无声的人了。
院落之中,却已经有一个人。
黑夜之中,他穿着一身白衣裳,跪坐着;在他面前,放着一个铜盆,盆内燃烧着橙色的火焰。而在火焰行将熄灭的时候,白衣人便会向内添加新的燃料——燃料?那是黄色的纸,一页又一页,一沓又一沓。
他的脚步刚刚踏进山门,那白衣人已经开口说话。
“你来做什么。”
“我……”他一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如此嘶哑,像一只鸭子被人扼住了长长的脖子,只能发出滑稽的气声,“今日是他的头七……我来凭吊。”
白衣人短暂地静默了一下。他与他相识不算太久,但他知道,他从来都是穿红衣裳的。
想到对方穿白衣的理由,他突然感到心口抽痛,他再也笑不出来了。面对一个双头的怪物时,他尚且可以微笑调侃,但是面对着这个白衣人,他就全然没有办法。尤其是现在。
“那你走吧。”白衣人微微吸了一口气,只有阴影中的老鼠听见了,来者还是直直地望着白衣人和白衣人身前的火光,连呼吸声都变得很浅很浅,浅到仿佛呼吸都会带给他疼痛。
“我……让我为他上柱香吧。”
白衣人短促地冷笑了一声。
这声笑仿佛是世界上最锋利的武器,不知道在来者身上扎出了怎样的伤口,才令他站也站不住了。
“快走。你不走,我就杀了你。”
“我倒宁可你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
白衣人终于“嚯”地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如此之迅猛,以至于身前的火苗都跟着颤抖了一下。火光之中,他转过脸来,一张面孔秀美绝伦,只是其上泪痕宛然,以至于五官都微微扭曲起来。
“王得意!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那来者站在原地,静静望着他,半晌,摇了摇头。
白衣人大笑两声,含恨道:“做‘叛匪头目’的感觉怎么样?回到地上来,和洗砚司互相残杀,你很得意啊?那滋味很好啊?”
来者浑身一颤,仿佛背上忽然生出一座千钧重的大山,压塌了他的脊梁。而白衣人犹嫌不够一般,用他的眼神、他的话语,剜着来者的皮肉。
“是你杀了明秀吗?”
“是我还是别人……都没有分别。”来者低声道。
白衣人怆然道:“是你的好兄弟,是不是?不错,那又有什么分别呢?如果不是你执意要接手地宫,如果不是你执意要向洗砚司复仇……
“你和你的好大哥,你的好兄弟……我只恨我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一早上报,为什么没有把你们全都绳之以法……为什么我要轻信你!!”说着说着,白衣人的喉咙哽咽起来,“为什么我……我早不杀了你……”
来者不知何时,眼中也蓄满了泪,只是仍旧不肯掉下来;他狼狈地低下眼眸,道:“你若现在想杀我……也使得……”
白衣人惨笑一声。
“你现在便来假惺惺了。那时候,你又在哪里呢?我几次三番,给你机会,相信你,想要带你走……你从不信我!你不信我,所以你吃下来历不明的丹药,接手一群乌合之众,接下那一大摊烂摊子……”说到此处,白衣人摇了摇头,切齿流泪道,“不,我不替你辩解。你同他们是一样的。你一样的好勇斗狠、一样的铁石心肠。你在天如醉给你那些匪徒好友烧纸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想到了今日,我也替我发过誓要保护的人在这里烧纸!”
“不——”来者咬牙说出一句,口角溢出一缕鲜血,原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咬伤了自己的嘴唇,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几如金纸一般,脚下一个踉跄,半跪下去,“我不做辩解……若是杀我也可解你心头之恨、宽慰明秀地下有灵,你便杀我……我绝无二话……”
“伪君子,说说容易……你以为我不敢……!”
白衣人怒喝一声,已然拔出剑来!
这是多么漂亮的一柄剑啊,如它的主人一般,美艳而又贵重;它的剑柄镶嵌着宝石,本该是很沉的一柄,但在它主人的手中,简直比一道闪电还要迅速!就是这一剑!
剑尖入肉时,是“嗤”的一声。
白衣人也没有想到,这声音来得如此之快。
如若不是他武功卓绝,这用老的一剑,绝不会落在对方的肩膀之上。
来者依旧半跪在地上,疼痛让他眉头紧蹙,在白衣人讶然的目光中,他微微笑了,笑容却苦涩而虚弱。
“你为什么不躲?”
“你为什么留手?”
“我……我不想在这里取你狗命。”白衣人冷冷道,将剑一抽,来者肩头顿时血流如注,“不想让你的血……玷污了他生前久住之地。”
随着剑的拔出,来者的身体失去了倚靠,向前倒去,白衣人顿了一顿,站起身来,转身便走。他走得很快,仿佛他不是那个刺人一剑的人,而是要逃开一般地迈开步子离去,最后他简直是跑了起来。夜色之中,一只安静了许久的老鼠探出半个脑袋。只见月亮从夜空的乌云之后游了出来,白得惨淡的月色之中,那人静静地倒着、蜷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任由肩头的鲜血涌流,打湿了他身下的地面。
他就这样躺了很久,久到老鼠都开始感到困意,他才略一翻身,在青石板上摊开四肢,独个一人,笑了一阵,又哭了一阵。
尔后,他又站起身来,一只手捂住他肩头的伤口,走向那未曾闭合的山门。而山门之中,也现出一个青色的人影。与白衣人相似的是,青衣人一开口,说话很轻,但同样难听。
“你不是来寻死的吗?”
“……我是。”
“没能死在那位童公子的剑下,你很遗憾罢。”
他唯有苦笑。
“到了日子,却不吃丹药,疼得恨不得要死了,却一个人巴巴儿地跑到这里来摇尾乞怜……王亚离,不知道那位怎样,我很可怜你。”
王亚离不说话,只是听着。
程雪时面对着他,他流血的肩膀,他雪白的脸色,狼狈得站也站不稳的姿态,忽然道:“你真的爱上童阿诵了,是不是?”
他还是没有应声。
“算了……算了。”程雪时长叹一声,在夜风之中,他的身影忽然显得很单薄,“你就是这么倔……这么口是心非,这么……傻。”
“我们回家吧。”程雪时说。
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可以留下评论吗……就这样楚楚可怜地看着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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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六十八回 凭吊